陳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所以你是在……創造自己的菜系?”
“可以這么說吧。”林墨目光沉靜地注視著手中的作品,“博采眾長,融會貫通,找到最適合表達材料和功能的方式。或許,這就是屬于我自己的路。”
從這時起,林墨在木工技藝的追求上,完成了一次關鍵的蛻變。他不再僅僅是技藝的傳承者和模仿者,更開始嘗試成為一位融合者與探索者。
他開始有意識地打破流派界限,將各派精華熔于一爐。一件件帶著鮮明個人印記的作品在他手中誕生:線條或許源自蘇作的飄逸,但結構卻有著京作的嚴謹,細部裝飾又可見廣作的精巧,整體氣韻卻和諧統一,渾然天成。
這不僅僅是技藝上的突破,更是創作理念和心境的升華。
九月的四九城,天高云淡,暑氣盡消。林墨提著一包新得的好茶葉和兩盒稻香村的點心,敲響了陳老爺子家的院門。如今他來陳家已是熟門熟路,他算是陳老爺子在木工技藝上極為看重的忘年交。
院門“吱呀”一聲打開,陳老爺子一身寬松的棉布衫褲,正拿著把小鋤頭在侍弄墻角的幾株菊花,見到林墨,臉上立刻綻開笑容:“喲!林墨來了!快進來,今兒個你來得正好,老葛和老趙他們也在,正念叨著你呢!”
林墨心中一動,老葛和老趙都是四九城木工行當里數得著的八級老師傅,一位擅長京作大器,一位精通蘇作細木,平日里等閑難得一見。他忙跟著老爺子進了屋。
客廳里,兩位精神矍鑠的老者正坐在太師椅上品茶。身形高大、聲若洪鐘的是葛師傅,專攻京作大木作,據說曾參與過故宮部分殿宇的修繕;
另一位清瘦矍鑠、眼神銳利的是趙師傅,以蘇作精巧聞名,一手“虛實相依”的薄板攢接技藝堪稱一絕。
“陳老哥,這就是你常掛嘴邊的那個林墨?”葛師傅放下茶杯,目光如電般掃過林墨,帶著老匠人特有的審視味道。
“聽說你連前門樓子信托商店那架‘一木連做’的羅漢床塌腰都能給正回來?用的還是自個兒琢磨的‘濕熱牽引’法子?那活兒可懸得很,一個不好,整塊料子就廢了。”
林墨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行禮:“葛師傅,趙師傅。小子林墨,當不得老爺子如此夸獎。那次也是僥幸,結合了些材料力學的原理,反復測算濕度溫度對木材纖維的影響,慢慢試出來的,算是取了個巧。”
趙師傅輕輕“咦”了一聲,饒有興趣地問:“哦?還懂材料力學?不只是手上功夫,肚子里也有墨水。那我考考你,那海南黃花梨卷書案搭腦與腿足交接處的‘飄肩榫’,受力關鍵在何處?弧面與直線的轉換,為何有些老師傅做出來總覺差點意思,形似神不似?”
這個問題頗為刁鉆,深入蘇作中極為精妙的榫卯工藝核心。林墨略一沉吟,便從容答道:“趙師傅,依小子淺見,‘飄肩’之妙,在于‘虛托實撐’,看似輕盈若無物,宛若書法之飛白,實則內部榫舌斜掛,吃勁在根,力貫于末。”
“差那點意思,多半是榫舌入卯的角度弧線未能與木材纖維走向完美契合.........”他一邊說,一邊用手在空中虛劃,模擬著力道走向與弧面轉換的流暢感。
趙師傅聽著,原本淡然的臉色漸漸變得嚴肅,他微微瞇起眼,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仿佛在品味林墨話語中的每一個字。片刻后,他緩緩點頭,眼中閃過一絲驚異與贊賞。
“不僅看到了‘形’,更摸到了‘力’與‘意’的門檻。老陳,你這眼光,毒啊!這小子肚子里有真貨,手上功夫想必也差不了。”
葛師傅也是哈哈一笑,聲震屋瓦,用力拍了下大腿:“是這么個理兒!光說不練假把式。林墨,我那兒有個棘手的活兒,一塊上好的金絲楠癭子木,紋理亂得像滿天星斗,又想順其自然,又想做出畫案的雄渾氣度,幾個老伙計看了都直嘬牙花子,不敢輕易下料,怕糟蹋了這塊寶貝。”
“回頭你有空,去我那兒瞧瞧,幫老頭子參詳參詳,也讓我們開開眼,看看年輕人有啥新思路?”
能被葛師傅這樣的八級大匠邀請參詳料子,本身就是一種極高的認可。林墨連忙應下:“葛師傅信得過,小子一定前去學習,正好也有些關于大料內部應力分布的想法想向您請教。”
陳老爺子捻須微笑,滿臉都是與有榮焉。他順勢讓林墨拿出那件新作的紫檀都承盤。
“嚴絲合縫,這嵌工,這線腳……心思巧,手更穩!”趙師傅嘆道,手指拂過光滑如玉的盤面,“如今能把幾家之長揉碎了再自己捏攏,還捏得這么圓融不突兀的年輕人,鳳毛麟角嘍。這已不是簡單的模仿,有了自家風貌的苗頭了。”
葛師傅也點頭,指著都承盤側面的一個暗榫:“關鍵是這氣韻對了。林墨啊,就憑這手藝和這份悟性,現在搞的那套八級工的水準,你是穩穩達到了。可惜嘍,現在是干部身份,不然八級工……嘿,手藝是自己的。”
林墨聽到了干部身份和可惜,心中微動。
林墨在家具總廠屢立奇功,又時常跟著陳老爺子去跟四九城木匠交流技術,他不時能結合一些現代理論提出些令人耳目一新的見解,解決一些老師傅們憑經驗感覺模糊的問題。他的名聲,早已不再局限于家具總廠,而是在四九城的木工圈子里悄然傳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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