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棒梗拖著仿佛灌了鉛的雙腿,像一抹沉重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回到了熟悉的院落。他沒有像往常一樣跟院里任何人打招呼,甚至對自家外屋透出的燈光也視若無睹,徑直掀開那洗得發白的舊藍布門簾,一頭鉆進了屬于他的那間低矮、逼仄的小屋。
“咚”一聲悶響,是他把自己整個人摔在硬邦邦的土炕上的聲音。他側過身,面朝斑駁、糊著舊報紙的墻壁,蜷縮起高大的身軀,像一只受傷后只想把自己藏起來的野獸。
在外屋就著燈光亮,正埋頭修理一個破損木凳腿的賈東旭,聽到動靜,隔著門簾問了句,聲音帶著常年勞苦的沙啞:“棒梗回來了?累著了吧?歇會兒就出來吃飯。”他下意識以為兒子是在糧站倉庫扛了一天大包,體力透支太大,語氣里是樸素的關心,并未多想。
直到秦淮茹端著一個掉了漆的木托盤,把簡單的晚飯——幾個顏色灰黃的窩頭、一盆稀得能照出人影的棒子面粥、一小碟已經看不出原色的咸菜疙瘩——小心翼翼地擺上那張油漆剝落的小方桌,然后撩開里屋的門簾去叫棒梗吃飯時,平靜才被徹底打破。
“棒梗,飯好了,起來吃……”秦淮茹的聲音在看清兒子臉的瞬間戛然而止,變成了驚恐的尖利:“哎呀!我的老天爺!你這臉是怎么了?!”昏暗的光線下,棒梗臉上那幾塊新鮮的青紫瘀傷、嘴角干涸開裂的血跡,如同烙鐵般燙進了她的眼底。她心猛地一沉,驚呼著撲到炕沿,手指顫抖著想去碰觸又不敢,“讓媽看看!快讓媽看看!”
棒梗依舊維持著面壁的姿勢,只是煩躁地扭動了一下身體,悶聲悶氣地傳來一句:“別看了,媽。”
“你跟媽說實話!是不是在街面上跟人打架了?誰欺負你了?啊?”秦淮茹的聲音帶上了哭腔,心疼得無以復加。
棒梗這才慢慢翻過身,動作牽扯到傷處,讓他咧了咧嘴。他沒有看母親焦急的臉,目光空洞地望著房梁上垂下的蛛網,用一種秦淮茹從未聽過的、近乎麻木的語調甕聲道:“沒誰欺負。搶活的時候……跟人動手了。后來……后來被弄到派出所去了。”
“派出所?!”秦淮茹的聲音陡然拔高,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眼淚瞬間洶涌而出,“我的兒啊!你怎么……怎么又惹上這種事啦!傷著哪兒沒有?派出所的人打你了?那些天殺的,怎么下手這么狠!”她哭嚎著,手指想觸碰兒子的臉又怕疼著他,只能無助地懸在空中顫抖。
出乎意料地,棒梗沒有像以往遭遇不公那樣憤慨激昂,甚至連一絲委屈也沒有。他扯了扯破皮的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語氣平靜得可怕,透著一股浸入骨髓的涼意:“媽,你別哭了,哭也沒用。不怪別人,真的。只怪咱們命賤,投胎在了農村,沒那個金貴的城里戶口。人家有戶口的,站那兒瞅著都有活干,旱澇保收。咱們呢?就像胡同里那些刨食兒的野狗,為了爭一口別人吃剩的骨頭渣子,就得豁出命去搶,打破頭…都是老天爺定好了的命,爭不來,搶不過。”
這番話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秦淮茹的心臟。她的哭聲猛地噎住,只剩下劇烈的抽泣和心頭無邊無際蔓延開來的酸楚與絕望。是啊,戶口,像一道無形的天塹,把他們死死地壓在了底層。
坐在小桌邊的賈東旭,早就停下了手里的活計,僵硬地聽著里屋的動靜。兒子的傷,兒子那認命的話,每一個字都像鈍刀子割著他的心。再看看自己,那點工資……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深不見底的自責、愧疚瞬間將他淹沒。他啞著嗓子說:
“棒梗……我兒……你能這么想……爸……爸這心里……”他哽咽著,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你別急,也別灰心!爸明天……明天就豁出這張老臉皮,到廠里去!我去找廠長,找書記,給他們磕頭作揖!爸提前病退了!把崗位騰出來!讓他們破個例,讓你頂了爸的班!哪怕……哪怕不是鉗工了,去后勤倉庫當個裝卸工都行!起碼……起碼是個正經國營單位,有戶口,有張糧票,有份旱澇保收的死工資!不用再去街面上,跟野狗一樣拼命搶那扛大包的活計了……”這是他作為一個父親,能為兒子想到的唯一出路。
賈東旭這番話,本意是想給傷痕累累的兒子一線希望,一點來自父親的庇護。
然而,這話聽在一旁默默擺著碗筷的小當耳朵里,卻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密密麻麻地扎進她稚嫩的心口,瞬間鮮血淋漓。
她低著頭,死死咬著下唇,牙齒深深陷進柔軟的唇肉里,嘗到了淡淡的鐵銹味。她用盡全身力氣克制著,不讓眼眶里的洪水決堤。
父親的聲音還在繼續,句句都是為哥哥的前程打算,字字都是對哥哥的心疼。母親壓抑的抽泣聲里,也全是哥哥臉上的傷和遭遇的不公。她又想起妹妹槐花,自己主動過繼給了一大爺家,不再姓賈天天吃飽穿暖,聽說一大媽還給買了好幾身新衣服,能管易中海叫一聲“爺爺”,聽說馬上就要去廠技校讀書了,沒兩年出來就是光榮的國營大廠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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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獨她,賈當。爹媽的心思,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緊緊拴在哥哥身上,拴在那個“頂崗”的巨大希望上。連最小的槐花,都自己找到了著落。只有她,被遺忘在這間逼仄外屋的角落里,像一個突兀的、多余的存在。沒人關心她以后怎么辦,沒人問過她以前在學校有沒有被人欺負,更沒人想過她這個女孩子,將來該怎么辦?難道也像其他農村女孩一樣,為了不種地找個老工人嫁了,然后繼續擠在這小屋里,重復這沒有盡頭的苦日子?
這個家,曾經雖然窮,但至少還有屬于她的一席之地。可為什么,現在卻讓她感覺越來越冰冷,越來越狹窄,仿佛連她呼吸的空氣都變得稀薄,沒有了她的容身之處?
巨大的委屈和無處訴說的酸楚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漫上來,淹沒了她的胸口-->>,讓她幾乎窒息。淚水終于控制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冰冷的粗瓷碗沿上,發出細微的“啪嗒”聲。她猛地低下頭,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她的狼狽,默默端起自己那碗幾乎沒有熱氣的棒子面粥,走到外屋最陰暗的角落——那里堆放著一些雜物,光線最暗。她縮成一團,蹲在地上,背對著飯桌,把臉幾乎埋進碗里,窩頭被她用力撕咬著小口啃著。
小當的抽噎雖然極力壓抑,但在沉默窒息的屋子里,那細微的、帶著水汽的呼吸聲還是顯得格外清晰。賈東旭本就心煩意亂,兒子的事情像塊巨石壓在胸口,又不知明日去廠里求告會是怎樣的結果,此刻看到小當蹲在角落哭,一股無名火“噌”地就冒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