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萬籟俱寂,整座四九城沉入墨汁般濃稠的睡夢里,連月光也被厚厚的云層吞沒,只透出一點混沌的灰白。唯有風聲,在狹窄的胡同里打著旋兒,掠過褪色的門聯紙,發出嗚咽般的低鳴。
西廂房的木板床上,李成鋼無聲地睜開了眼睛。黑暗里,他的目光清醒得像兩點寒星,毫無睡意。他屏息凝神,仔細分辨著屋里屋外的動靜——隔壁父母房間傳來父親李建國沉穩悠長的鼾聲,間或夾雜一兩聲母親王秀蘭翻身時床板的細微吱呀。妹妹李雪姣那邊更是寂靜無聲。
時機到了。
他像一尾滑溜的魚,悄無聲息地從薄被里鉆出,赤腳踩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沒有開燈,憑著對屋內陳設的極度熟悉,他摸黑穿好了一套深灰色的舊工裝,腳上是千層底的黑布鞋,每一步都輕若鴻毛。走到門邊,他側耳又聽了片刻,確定沒有驚醒任何人,才用最輕最慢的力道,一點點拉開那扇老舊的木門。門軸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又極其漫長的“嘎吱——”,刺破夜的寂靜。
李成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體瞬間繃緊,像一頭蓄勢待發的豹子。過了幾秒,確認這聲響并未驚動任何沉睡的人,他才如釋重負般吐出一口濁氣,像一縷沒有重量的青煙,側身閃出門外,隨即又以同樣的耐心,將門嚴絲合縫地推了回去。
院子里更是伸手不見五指。他貼著墻根,像一道貼地流淌的暗影,快速移動。目標很明確——后院那道靠近雜屋、相對低矮些的圍墻。他助跑幾步,腳在粗糙的墻面借力一蹬,雙臂發力,身體矯健地向上騰起,悄無聲息地翻了過去。落地時微微屈膝緩沖,沒有發出一點聲響。整個過程快如鬼魅。
站在墻外幽暗的小胡同里,夜風帶著更深露重的涼意撲面而來。李成鋼最后回頭望了一眼四合院那模糊的輪廓,深吸一口氣,辨明了方向,朝著記憶深處那個隱匿于城市褶皺中的地方——老城墻根下的黑市——疾步而去。他的身影迅速融入濃夜,消失不見。
腳下的路從硬實的胡同石板,漸漸變成了坑洼不平的土路。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混合了城墻根的泥土腥氣、遠處河水的濕氣,還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屬于夜晚隱秘交易的獨特氣息。
轉過一道殘破的豁口城墻,景象豁然不同。
眼前并非燈火通明,而是點點昏黃幽暗的光暈,如同鬼火般在濃黑的夜色里漂浮、搖曳。那是被布遮擋或只擰開一條縫的手電筒光,是馬燈下被刻意壓低的燈芯火焰。人影幢幢,在微弱的光線下晃動、低語、交換。沒有人高聲喧嘩,所有的對話都像是含在喉嚨里的氣聲,嗡嗡嚶嚶匯成一片低沉壓抑的背景音,襯得這方小小的角落更像一個不屬于人間的幽冥集市。
李成鋼熟門熟路地走向入口陰影處一個蹲著的、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身影。那里擺著個小馬扎,坐著的漢子看不清臉,只隱約可見一個輪廓和一個放在腳邊、敞開口的破舊帆布袋。李成鋼沒說話,從口袋里摸出兩張皺巴巴的一毛錢紙幣,準確地塞進那漢子同樣伸出的、粗糙的手心里。那手掂量了一下,迅速縮回黑暗。李成鋼則腳步不停,徑直匯入了那片晃動的人影與搖曳的光影之中。兩毛錢,是踏入這個地下世界的門票。
他走到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背靠著一堵冰冷潮濕的城墻磚。他沒有點亮任何光源,只是動作麻利地解開深灰色工裝外衣的扣子,露出里面同樣沒有任何標識的深色夾襖。然后,他像變戲法一樣,從夾襖內側一個特意縫制的、極為隱蔽的大口袋里,掏出了兩樣東西:一疊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尼龍襪,二十雙,嶄新硬挺;還有三個用糙紙包得嚴嚴實實、勉強能看出是方形塊的包裹,里面是散發著隱隱清香的茶葉。
他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將尼龍襪展開幾雙,讓那特有的光澤在偶爾掠過的昏黃光線下閃現;又將其中一個茶葉包解開一個小角,濃郁的綠茶清香瞬間逸散出來,在腥濕的空氣里格外醒鼻。
不出所料,這兩樣“硬通貨”立刻成了吸引飛蛾的燭火。幾個影子悄無聲息地圍攏過來,壓低的聲音帶著急切:
“襪子怎么出?”
“茶葉?什么價?”
“成色看著不錯……”
李成鋼的聲音壓得極低,清晰而干脆:“襪子三塊一雙,不拆零。茶葉二塊五一兩,整包拿。”這個價格在黑市上極具競爭力,尤其是那鮮亮挺括的尼龍襪。
短暫的沉默和討價還價后,交易以驚人的速度完成。厚厚一疊沾著汗漬、皺巴巴的鈔票被迅速塞進李成鋼同樣隱蔽的口袋深處。尼龍襪和茶葉消失在那些買家同樣裹得嚴嚴實實的懷里。整個過程不到十分鐘,他帶來的貨物一掃而空,仿佛從未出現過。黑市的效率,就是金錢與風險共同催生的畸胎。
揣著鼓囊囊的口袋,李成鋼并沒有立刻離開。他此行的真正目標還沒著落。他開始在鬼市狹窄的“攤位”間小心地移動、搜尋。目光銳利地掃過那些在地上鋪塊破布、或干脆把東西揣在懷里的“攤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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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票!新鮮的五花票!月底到期!”
“全國糧票!換細糧!或是其他票!”
“布票!藍布卡其布都有!”
耳邊充斥著刻意壓低的交談。肉票、糧票、布票……這些維持生存的基本票證在這里大量流通,如同維系著城市脈搏的地下血管。李成鋼的目光快速掠過這些攤位,沒有停留。他要找的,是更為稀少木材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