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后的紫禁城,并未恢復往日的寧靜。
沈青瀾回到怡和宮時,德妃已在內殿等候多時。見沈青瀾進來,她屏退左右,只留云嬤嬤在門口守著。
“如何?”德妃直截了當。
沈青瀾將朝會上發生的事詳細稟報,從趙明誠彈劾張謙、重提科舉案,到周延年力主公開推選主審官,再到太子最終妥協。
德妃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邊緣。待沈青瀾說完,她沉吟片刻,忽然笑了:“靖王這一手,倒是高明。”
“娘娘的意思是?”
“他逼太子在百官面前同意公開審理,看似退讓,實則占盡先機。”德妃眼中閃過銳光,“太子若強行指定主審,必落人口實;如今公開推選,看似公平,實則給了靖王操作的空間。朝中清流寒門,多與靖王交好,周延年更是一直暗中支持。這主審官的人選,未必會如太子的意。”
沈青瀾恍然:“殿下這是在為沈家翻案鋪路?”
“不止是沈家。”德妃緩緩道,“張謙是太子心腹,掌握吏部多年,太子一黨的官員多經他手提拔。若張謙倒臺,太子在朝中的勢力必受重創。靖王這是要借科舉案,一舉兩得。”
她看向沈青瀾:“青瀾,你父親當年門生故舊不少,雖因科舉案受牽連,但仍有不少人在朝中。你可設法聯系,讓他們在推選主審官時發聲。”
沈青瀾心頭一震:“娘娘要青瀾聯絡朝臣?這……這不合規矩。”
“規矩?”德妃輕笑,“這深宮里,活下來的都不是守規矩的人。你放心,本宮會給你提供名單和渠道。你只需以沈家遺孤的身份,向他們陳情求助。為恩師昭雪,天經地義,沒人會怪罪。”
沈青瀾沉默良久,最終躬身:“青瀾遵命。”
“好孩子。”德妃滿意地點頭,“對了,還有一件事。昨夜太醫院有消息傳來,說皇上昨夜咳血了。”
沈青瀾猛地抬頭。
“劉太醫守了一夜,今早才出宮。”德妃壓低聲音,“本宮的人打聽到,皇上這次病得不輕,恐怕……撐不過這個冬天。”
寒意從腳底升起,沈青瀾感到一陣眩暈。永和帝若真在這個節骨眼上駕崩,太子便可順理成章繼位。到時,別說沈家翻案,就連蕭景玄能否活命都是問題。
“娘娘,我們該怎么辦?”
德妃的眼神變得幽深:“所以科舉案必須快審快結,在皇上……之前,讓張謙定罪,讓沈家昭雪。這樣即便新帝登基,也再無轉圜余地。”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庭院里的積雪:“青瀾,時間不多了。你我要做的事還有很多。”
**
與此同時,東宮。
蕭景宸一回到書房,便將案上的硯臺狠狠砸在地上。墨汁飛濺,染黑了鋪著錦繡地毯的地面。
“周延年!蕭景玄!”他咬牙切齒,“好,好得很!”
幕僚們垂首站在一旁,大氣不敢出。良久,才有一人小心開口:“殿下息怒。今日朝會雖讓靖王占了些便宜,但大局仍在殿下掌握之中。”
“掌握?”蕭景宸冷笑,“張謙那些蠢事,被人抓了把柄,如今鬧到朝堂上,你讓本宮如何掌握?”
“張侍郎確實有錯,但眼下最重要的,是主審官的人選。”另一幕僚道,“明日朝會推選,殿下需提前布置,務必讓我們的人入選。”
蕭景宸深吸一口氣,壓下怒火:“你們覺得,推選誰合適?”
“大理寺少卿李文淵如何?他是王貴妃的族兄,與殿下有親,且素來剛正,朝野頗有清名。”
“不可。”立即有人反對,“李文淵雖與殿下有親,但正因如此,若選他為主審,反而落人口實。依臣看,刑部侍郎陳明遠更合適。他出身寒門,與世家無涉,且一向中立,選他無人能說閑話。”
“陳明遠?”蕭景宸皺眉,“此人確實中立,但正因如此,未必會偏向我們。”
“殿下不必擔心。”幕僚微微一笑,“陳明遠有個獨子,去年在江南治水有功,吏部考評得了上等,卻因名額所限,至今未能升遷。若殿下許他兒子一個前程……”
蕭景宸眼睛一亮:“好,就這么辦。你立刻去安排,務必在明日朝會前,讓陳明遠明白該怎么做。”
“是。”
幕僚退下后,蕭景宸獨自坐在書房中,臉色陰晴不定。他想起今日朝會上,周延年那副從容不迫的樣子,想起那些寒門官員齊聲附議的場面,心中涌起一陣不安。
蕭景玄……這個他一直沒放在眼里的七弟,何時有了這般勢力?
正沉思間,門外傳來通報:“殿下,皇后娘娘派人來了。”
蕭景宸收斂神色:“請。”
來的是鳳儀宮的大太監福安,他屏退左右,低聲道:“殿下,娘娘讓奴才傳話:孫秀珠的事已處理干凈,但靖王那邊似乎還在查。娘娘讓殿下小心,近期莫要再有大動作,一切等皇上……之后再說。”
蕭景宸心中一凜:“母后還說了什么?”
“娘娘還說,科舉案重審未必是壞事。”福安聲音更低,“張謙知道的太多,若這次能借機除掉,也是好事。只是沈文淵的案子……絕不能翻過來。”
“本宮明白。”蕭景宸點頭,“告訴母后,本宮自有分寸。”
送走福安,蕭景宸走到窗前。窗外,東宮的庭院里積雪未化,幾株松柏蒼翠依舊。但他心中卻是一片冰涼。
母后說得對,張謙知道的太多。這些年他為太子黨做的那些臟事,若真在公堂上一一抖落出來,后果不堪設想。
也許,是該棄車保帥了。
**
靖王府,密室。
燭火搖曳,映照著圍坐的幾張面孔。周延年、李繼,還有幾位朝中要員,皆是蕭景玄這些年暗中籠絡的核心班底。
“今日朝會,算是開了個好頭。”周延年率先開口,“太子被迫同意公開推選主審,我們的第一步已經成功。”
兵部侍郎陸文遠卻皺眉道:“但主審官人選仍是關鍵。太子絕不會坐視我們的人入選,定會暗中操作。”
“這正是我要說的。”蕭景玄手指輕叩桌面,“據我所知,太子的人正在接觸陳明遠。”
“陳明遠?”李繼疑惑,“此人一向中立,太子能說動他?”
“陳明遠確實中立,但他有個軟肋――他的獨子陳玉衡。”蕭景玄淡淡道,“陳玉衡在江南治水有功,卻因吏部卡著,至今未得升遷。太子若許他兒子前程,他未必不動心。”
周延年臉色一沉:“若陳明遠倒向太子,這案子就難辦了。他素來有清名,若他主審,即便判決不利于我們,朝野也會認為公正。”
“所以,我們要搶先一步。”蕭景玄眼中閃過精光,“陳玉衡的事,我來解決。陸侍郎,你在兵部,江南防務可有空缺?”
陸文遠思索片刻:“倒是有一個。蘇州衛指揮僉事出缺,正五品,品級雖不算高,但位置緊要,且是實權。”
“好。”蕭景玄點頭,“周尚書,你明日便去拜訪陳明遠,告訴他,若他愿主持公道,他兒子蘇州衛指揮僉事的任命,三日內便可下達。”
周延年眼睛一亮:“殿下這是要明著拉攏?”
“不是拉攏,是交易。”蕭景玄糾正,“我們給他兒子應得的前程,他給我們公正的審判。這很公平。”
眾人點頭稱是。李繼卻想到另一件事:“殿下,孫秀珠那邊……”
“死了。”蕭景玄語氣平靜,卻透著寒意,“我們剛查到線索,人就死了。東宮侍衛副統領王順有嫌疑,但證據不足。”
“又是滅口。”周延年嘆息,“這些年,淑妃娘娘案的證人,一個接一個地消失。李皇后做事,真是滴水不漏。”
“再密的網,也有漏洞。”蕭景玄從袖中取出一份文書,“孫秀珠雖死,但她這些年的銀錢往來,玄七還是查到了些東西。”
他將文書攤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賬目記錄:“你們看,從永和十三年起,孫秀珠每隔三個月,就會收到一筆來自‘通源錢莊’的匯款,每次五百兩,十年未斷。而通源錢莊的幕后東家,是太原王氏。”
“王氏?”陸文遠震驚,“難道李皇后與王氏……”
“王氏是百年世家,李皇后出身隴西李氏,兩家本就是世交。”蕭景玄冷笑,“我查過,永和十三年,王氏嫡支的三公子王朗,娶了李皇后的侄女。兩家聯姻,利益勾連,再正常不過。”
周延年仔細看著賬目,忽然指著一處:“殿下看這里,永和十五年春,孫秀珠突然在城西購置宅院,花費八千兩。而同年,王氏在江南的鹽引份額,增加了三成。”
“你的意思是,孫秀珠的宅子,是王氏給的報酬?”李繼問。
“不止是宅子。”蕭景玄又取出一份地契副本,“孫秀珠在城郊還有兩百畝良田,也是永和十五年置辦的。一個宮女,哪來這么多錢?除非,她替人做了天大的事,得了天大的報酬。”
密室中陷入沉默。燭火噼啪,映照著眾人凝重的面孔。
良久,周延年才緩緩道:“殿下,若這些證據屬實,那淑妃娘娘的冤案,恐怕不止牽扯李皇后,還牽扯到王氏,甚至……更多世家。”
“我知道。”蕭景玄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所以這案子,不能急。要一層層剝,一點點挖。先從科舉案開始,從張謙開始。等剪除了太子羽翼,等我在朝中站穩腳跟,再動世家不遲。”
他看向眾人:“諸位,前路艱險,但我蕭景玄在此立誓:定要肅清朝綱,還冤者清白,開創清明盛世。愿諸君助我。”
周延年率先起身,鄭重行禮:“臣等愿追隨殿下,萬死不辭!”
眾人齊聲應和,聲震密室。
**
夜色深沉,雪又下了起來。
沈青瀾坐在怡和宮的偏殿里,面前攤開一份名單。這是德妃給她的,上面列著父親沈文淵當年的門生故舊,如今仍在朝為官者,共十七人。
她提起筆,開始寫信。每一封都不同,有的敘舊情,有的陳冤屈,有的談大義。但核心都一樣:請他們在推選主審官時,支持公正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