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帝沉吟片刻,笑道:“景玄這話倒也有理。婚姻確需兩情相悅,方能長久。好了,今日是端午佳節,這些事容后再議。來,眾卿共飲此杯!”
皇帝定了調,眾人自然不敢再深究,紛紛舉杯。齊王眼中閃過一絲陰霾,但很快掩飾過去,也跟著笑飲。
沈青瀾暗暗松了口氣,看向蕭景玄的背影,心中涌起復雜情緒。他剛才那番話,既維護了她的尊嚴,也婉轉表達了自己的態度――他未來的妻子,必須能接受并尊重她的存在與位置。這在某種程度上,已是一種承諾。
宴至中途,有內侍來報,太液池的龍舟競渡即將開始。永和帝興致頗高,率眾移駕至池畔彩棚觀賽。
沈青瀾隨著人群來到池邊,找到屬官觀賽的區域站定。太液池上,五艘龍舟蓄勢待發,鼓聲陣陣,旌旗招展,場面壯觀。
競渡開始,龍舟如箭離弦,劃破水面,兩岸歡呼雷動。沈青瀾的注意力卻不全在比賽上,她注意到,幾位官員正簇擁著齊王在不遠處低聲交談,神色凝重。其中一人,赫然是戶部右侍郎鄭元培――此人出身江南鄭氏,與齊王府關系密切。
她心中微動,想起蕭景玄之前提到的江南之事。鄭元培此時與齊王密談,恐怕不是巧合。
正思忖間,忽然感覺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側頭看去,見是一位穿著鵝黃宮裝、容貌秀美的年輕女子,在幾位宮女簇擁下站在命婦觀賽區,正打量著她。那女子目光中帶著明顯的好奇與審視,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倨傲。
沈青瀾認出,那是安陽郡主,永和帝胞弟康親王的獨女,深受太后寵愛,在京中貴女中地位超然。她為何會注意自己?
安陽郡主見她看過來,不但不回避,反而微微一笑,點頭示意。沈青瀾只得微微欠身回禮。
龍舟競渡結束,永和帝賞了勝者,眾人又回到麟德殿繼續宴飲。天色漸晚,宮燈次第亮起,殿內越發璀璨輝煌。
就在宴席接近尾聲時,忽然有一名內侍匆匆入殿,徑直走到御前,跪地稟報:“陛下,宮外傳來急報,京畿西郊三十里處的清水河堤,因近日雨水,出現小范圍潰口,附近幾個村莊被淹,所幸發現及時,已組織搶修,暫無人員傷亡,但田地房屋受損嚴重。”
永和帝聞,眉頭一皺:“清水河堤去年不是剛修繕過嗎?怎會如此輕易潰口?”
工部尚書連忙出列:“回陛下,去年修繕的是主堤,此次潰口的是支流小堤,本不在計劃之內……”
“不在計劃之內就不管了嗎?”永和帝語氣不悅,“百姓田地房屋受損,難道就不是損失?工部是如何監察水利的?”
工部尚書冷汗涔涔,連聲稱罪。
這時,齊王忽然開口:“父皇息怒。兒臣以為,當務之急是妥善安置災民,修復堤防。眼下端午,雨水漸多,若再有潰口,后果不堪設想。兒臣愿負責此事,親往西郊督查。”
他主動請纓,姿態懇切。永和帝面色稍霽:“你有此心,甚好。那此事就交給你,務必妥善處理。”
“兒臣領旨。”齊王躬身,眼中閃過一絲得色。
蕭景玄冷眼旁觀,并未出聲。沈青瀾卻心念電轉――清水河堤潰口,時機如此巧合,偏偏在端午宮宴上奏報;齊王又如此迅速地接下差事。這背后,恐怕沒那么簡單。
宴席在稍顯凝重的氣氛中結束。百官告退,蕭景玄帶著沈青瀾等人出宮。
回府的馬車上,蕭景玄閉目養神,半晌才道:“你怎么看今晚河堤之事?”
沈青瀾沉吟道:“蹊蹺。潰口之事,早不報晚不報,偏偏在宮宴上當眾奏報,像是刻意為之。齊王殿下反應太快,仿佛早有準備。而且清水河堤雖是小堤,但潰口之事可大可小,若他處理得當,便是功勞一件;若處理不當……也可推諉是天災。更重要的是――”
她頓了頓,壓低聲音:“清水河上游,流經皇陵所在的西山。若堤防不穩,恐會危及皇陵風水。此事若被有心人做文章,可以牽扯極大。”
蕭景玄睜開眼,眸中寒光一閃:“不錯。他這是想借此事,重新掌握一部分實權,尤其是工部相關的差事。而且,若他能在處理此事中,找出‘去年修繕不力’的證據,便可順藤摸瓜,打擊一批人,安插自己人。”
“殿下不爭此差事,是明智之舉。”沈青瀾道,“此事看似是機會,實則是燙手山芋。齊王主動接過去,我們正好可以靜觀其變。”
“不僅如此,”蕭景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不是想查去年修繕之事嗎?那我們就幫他查――查得更深些。清水河堤的修繕款項,我記得有一部分是經江南幾個商號周轉的,與我們正在查的那幾筆可疑款項,或許能連上。”
沈青瀾眼睛一亮:“殿下是想……借他之手,揭開江南的蓋子?”
“他既然想查,就讓他查。我們只需在適當的時候,遞上適當的‘線索’,引導他往我們想要的方向去查。”蕭景玄淡淡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以為得了機會,殊不知可能正在為我們做嫁衣。”
沈青瀾心中佩服。蕭景玄的謀略,總是走一步看三步,善于將對手的攻勢化為自己的機會。
“還有一事,”蕭景玄看向她,“今日宴上,安陽郡主似乎對你格外關注。”
沈青瀾點頭:“青瀾也注意到了。不知郡主何意。”
蕭景玄眸光微深:“安陽郡主是太后最寵愛的孫女,性情驕縱,但心思單純。她突然注意你,恐怕是聽到了什么風聲,或者……是有人在她面前提起了你。”
“殿下的意思是?”
“康親王一家,向來中立,不涉黨爭。但安陽郡主已到婚齡,太后和康親王或許在為她物色夫婿。”蕭景玄語氣平靜,卻讓沈青瀾心頭一跳。
她立刻明白了蕭景玄的未盡之――安陽郡主關注她,可能是因為聽說了蕭景玄與她之間的傳聞,將之視為潛在的情敵或障礙。又或者,是有人在郡主面前故意提起她,想借郡主之手來做些什么。
“青瀾會小心。”她低聲道。
蕭景玄看著她,忽然伸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不必過于擔憂。一切有本王在。”
他的手掌溫暖而有力,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沈青瀾心中那點不安漸漸消散,輕輕“嗯”了一聲。
馬車在靖王府門前停下。端午宮宴結束了,但真正的風波,或許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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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日,朝中焦點果然集中在了清水河堤潰口之事上。齊王雷厲風行,親自駐扎西郊,指揮搶修堤防,安置災民,并開始調查去年修繕工程,一時間贏得了不少“勤政恤民”的贊譽。
蕭景玄則按兵不動,照常處理兵部與王府事務,偶爾過問一句河堤進展,態度平和,仿佛全不在意。
沈青瀾暗中則加緊了對江南線索的梳理。她通過顧昀調動的暗線,獲取了更多江南糧價、漕運的異常數據,并發現清水河堤去年修繕款項中,有一筆五萬兩的銀子,經由“隆昌號”錢莊周轉,而“隆昌號”的東家,與江南鄭氏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五月廿一,淑妃祭日。
這一日天色陰沉,細雨霏霏。奉先殿偏殿內,白幡低垂,香燭繚繞,氣氛肅穆沉重。
永和帝親自主祭,皇室宗親、三品以上官員及命婦皆著素服,按序站立。蕭景玄跪在最前列,一身白色孝服,神色平靜,唯有緊抿的唇角泄露出一絲隱痛。
沈青瀾作為王府長史,有資格隨行,立于屬官隊列中。她看著蕭景玄挺直的背影,心中泛起憐惜。這些年,他獨自背負著生母冤死的痛苦,在深宮中謹慎求生,暗中謀劃,其中的艱辛,外人難以想象。
祭祀儀式莊重而漫長。誦讀祭文,進香,奠酒,三跪九叩……每一步都一絲不茍。永和帝在進香時,沉默良久,才將香插入爐中,低聲說了句什么,聲音太低,無人聽清。但沈青瀾注意到,皇帝的眼角似有淚光一閃而逝。
或許,這位帝王心中,對淑妃也并非全無愧疚。
禮成后,眾人依次退出。蕭景玄走在前面,步履沉穩,但沈青瀾能感覺到他周身散發的低沉氣息。她默默跟上,保持半步的距離,無聲地陪伴。
出了奉先殿,細雨仍未停。內侍撐起傘,蕭景玄卻揮了揮手:“不必。”
他就這樣走入雨中,任由細雨打濕衣袍。沈青瀾遲疑一瞬,也示意為她撐傘的宮女退下,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后,在細雨中默默走著。宮道空曠,只有雨絲落地的沙沙聲。
走到一處廊下時,蕭景玄忽然停下腳步,望著廊外被雨籠罩的宮殿樓閣,低聲道:“母妃去的那年,也是這樣的雨天。”
沈青瀾站到他身側,靜靜傾聽。
“那年我十歲。母妃被誣陷詛咒當時的李貴妃――也就是現在的李皇后――被賜白綾。”蕭景玄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在說別人的事,但那份平靜之下,是深不見底的痛楚,“我去求父皇,在御書房外跪了一整天,雨也是這樣下著。父皇沒有見我。后來,母妃身邊的嬤嬤偷偷告訴我,母妃臨走前說,她不恨父皇,只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
他轉過身,看向沈青瀾,眼中是罕見的脆弱:“青瀾,你說,若母妃知道我現在走的路,手上也沾了血,她會失望嗎?”
沈青瀾心頭一顫。她看著眼前這個在世人面前強大沉穩的靖王,此刻卻流露出屬于那個十歲喪母少年的迷茫與傷痛。她輕輕搖頭,聲音溫柔而堅定:“淑妃娘娘若在天有靈,看到殿下不僅好好活了下來,還成長為如此出色的皇子,能為國效力,能為她查明真相,只會感到欣慰。至于這條路――”她頓了頓,“這宮中,這朝堂,從來就不是干干凈凈的地方。殿下所做,是為自保,是為復仇,更是為肅清朝綱,還天下一個清明。淑妃娘娘深明大義,定能理解。”
蕭景玄深深地看著她,良久,唇角終于勾起一抹極淡卻真實的弧度:“謝謝你,青瀾。”
謝謝你懂我,謝謝你在我身邊。
他沒有說出口,但沈青瀾從他的眼神中讀懂了。她微微笑了,目光溫柔。
細雨漸漸停歇,云層中透出幾縷陽光。兩人并肩站在廊下,看著天光破云而出,照亮了濕潤的宮瓦。
“殿下,”沈青瀾輕聲問,“淑妃娘娘的案子,如今可有進展?”
蕭景玄眼神一冷:“有些線索了。當年指證母妃的宮女太監,大多‘意外’身亡或消失,唯獨一個叫翠珠的宮女,當年在母妃宮中負責灑掃,案發后被打發出宮,據說回了老家。我的人正在找她。另外,當年李皇后――當時的李貴妃――身邊的掌事太監劉保,如今在皇陵當差,也是個突破口。”
“需要青瀾做什么?”
“繼續做好你手頭的事。”蕭景玄收回目光,恢復了平日的沉穩,“江南那條線很重要。我懷疑,當年構陷母妃,與如今朝中某些勢力、甚至與江南世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們不想讓我查下去,所以才會一再阻撓。”
沈青瀾鄭重頷首:“青瀾明白。”
正說著,一名內侍匆匆而來:“靖王殿下,陛下傳您去御書房。”
蕭景玄與沈青瀾對視一眼,均看到對方眼中的疑惑――祭祀剛結束,皇帝突然傳召,所為何事?
“本王這就去。”蕭景玄整理了一下衣袍,對沈青瀾低聲道,“你先回府。”
沈青瀾目送他隨內侍離去,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她定了定神,轉身朝宮外走去。剛走過一道宮門,卻被人攔住了去路。
抬頭一看,竟是安陽郡主,帶著兩名宮女,笑盈盈地站在她面前。
“沈長史,好巧。”安陽郡主聲音清脆,“本郡主正想找你說話呢。”
沈青瀾心中警鈴微響,面上卻恭敬行禮:“參見郡主。不知郡主找微臣有何吩咐?”
“吩咐談不上,”安陽郡主上下打量著她,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就是聽說沈長史才學過人,連皇伯父都稱贊,所以想見識見識。今日正好遇上,不如陪本郡主走走,說說話?”
這話看似隨意,實則不容拒絕。沈青瀾只得道:“郡主厚愛,微臣榮幸。只是微臣還需回王府處理公務……”
“誒,不急在這一時。”安陽郡主走過來,很自然地挽住她的手臂,“走吧,去御花園轉轉。聽說沈長史擅長書法,本郡主近日也在練字,正好請教請教。”
沈青瀾無奈,只得隨她往御花園走去。心中卻越發警惕――這位郡主,到底想做什么?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