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中,雨后初晴,草木清新。安陽郡主挽著沈青瀾的手臂,步履輕快地走在鋪著鵝卵石的小徑上,兩名宮女遠遠跟在后面。
“沈長史不必緊張,本郡主只是好奇。”安陽郡主側頭看她,笑容明媚,“你可知,如今京城貴女圈里,你可是個傳奇人物呢。”
沈青瀾微微垂眸:“郡主說笑了,青瀾一介屬官,何來傳奇之說。”
“怎么不是傳奇?”郡主放開她的手,走到一叢開得正盛的芍藥前,隨意折下一朵,在指尖把玩,“罪臣之女,一朝翻身,不僅得靖王殿下重用,還能讓皇伯父當眾賞賜。更難得的是,你竟能以女子之身,擔任王府長史這樣的要職。這還不算傳奇嗎?”
她轉過身,目光帶著探究:“本郡主聽說,你在北疆之事中出了不少力,連郭驍郭將軍都對你稱贊有加。是真的嗎?”
沈青瀾心中警醒,謹慎回答:“郡主謬贊。北疆之事,全賴陛下圣明、殿下運籌、將士用命。青瀾只是盡本職,協助處理文書往來,豈敢居功。郭將軍厚愛,青瀾實不敢當。”
“你倒是謙虛。”郡主走近兩步,忽然壓低聲音,“可是本郡主還聽說,靖王殿下對你格外倚重,甚至……有些不同尋常的親近?”
來了。沈青瀾心下一沉,面上卻不動聲色:“殿下用人唯才,對府中屬官皆一視同仁。青瀾蒙殿下信任,自當竭力效命。至于親近之說,恐是些無稽傳,郡主金枝玉葉,何必聽信這些閑話。”
安陽郡主盯著她的眼睛,似乎想從中看出些什么。片刻,她忽然笑了:“好,不說這個。本郡主聽說你書法極好,尤其擅長臨摹。正巧,我近日得了一幅前朝大家柳公權的《玄秘塔碑》拓本,只是有幾處殘損模糊,想請人補全。不知沈長史可否幫忙?”
這請求來得突兀。沈青瀾遲疑道:“柳公權真跡難得,拓本亦珍貴。青瀾才疏學淺,恐難勝任……”
“誒,沈長史何必過謙。”郡主不由分說,“走走走,去我宮里的書房看看。”
說著,她再次拉住沈青瀾的手,徑直往自己居住的毓秀宮方向走去。沈青瀾無奈,只得跟上。她心知郡主此舉必有深意,絕非真的只為補全拓本那么簡單。
毓秀宮精致華麗,處處透著受寵的痕跡。書房內,文房四寶俱全,墻上掛著名家字畫,博古架上擺著珍玩。兩名宮女奉上茶點后,便被郡主揮退。
郡主從紫檀木匣中取出一卷拓本,小心鋪在書案上。確是柳公權的《玄秘塔碑》,紙色泛黃,有幾處字跡模糊不清。
“沈長史請看,就是這幾處。”郡主指著其中幾處缺損,“我找了好幾位先生看過,都說難補。畢竟柳公權的字,筋骨剛健,神韻難摹。”
沈青瀾仔細端詳拓本,心中評估。她自幼隨父親習字,臨摹過諸多名家,柳公權正在其中。這拓本的缺損處不算太多,補全確有難度,但并非不可能。
“郡主想何時要?”她問。
“不急,三日內便可。”郡主說著,已親自鋪紙研墨,“沈長史現在試試如何?也讓本郡主開開眼界。”
這是要當場考校了。沈青瀾明白推脫不得,略一沉吟,道:“那青瀾獻丑了。”
她凈手,執筆,先仔細觀察拓本上完好的字跡,揣摩其筆意、結構、筋骨。柳公權的字以骨力遒勁著稱,結體嚴謹,筆畫如刀刻。沈青瀾閉目片刻,再睜眼時,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專注。
筆尖蘸墨,落紙。她先寫了一個完好的“塔”字,形神兼備,幾乎可以亂真。
安陽郡主眼中閃過訝色,屏息觀看。
沈青瀾又練了幾個字,找到感覺后,開始補那處缺損的“秘”字。她手腕懸空,筆走龍蛇,一筆一劃皆力求還原柳公權的神韻。片刻,一個完整的“秘”字躍然紙上,與拓本上其他字渾然一體,若非新墨未干,幾乎看不出是后補的。
郡主忍不住輕嘆:“好字!果然名不虛傳。”
沈青瀾放下筆,謙道:“郡主過獎。柳公權大家風骨,青瀾只得其形,未盡其神。”
“能得形已是不易。”郡主看著她,眼神復雜,“沈長史有這樣的才學,卻屈居王府屬官,不覺得可惜嗎?”
“能為殿下效力,為朝廷做事,青瀾不覺得屈居。”沈青瀾回答得坦然。
郡主沉默片刻,忽然道:“其實今日找你來,補字是其次。主要是……”她頓了頓,“有人托我傳句話給你。”
沈青瀾心頭一凜:“不知是何人?傳何話?”
“是一位你我都認識的長輩。”郡主走到窗邊,背對著她,“她說,清水河堤的事,水深得很。有人想借此事做文章,不僅針對工部,還想牽連更廣。讓你……提醒靖王殿下,切莫插手過深,尤其不要碰去年那筆修繕款項的來龍去脈。”
沈青瀾瞳孔微縮。這話里的信息太多了。首先,傳話之人顯然知道她在暗中調查江南和河堤款項;其次,此人通過郡主傳話,既是一種示好,也是一種示威――他們知道她的動向;第三,對方在警告,河堤之事背后牽扯的利益網絡極大,貿然觸碰會有危險。
“郡主可否告知,是哪位長輩?”沈青瀾試探道。
郡主轉過身,笑了笑:“那位長輩說,你若是聰明人,自會猜到。她只讓我告訴你,有些事,現在還不是揭開的時候。時機到了,該清算的自然會清算。”
沈青瀾心中飛速盤算。能在宮中通過郡主傳話,又對江南和河堤之事如此了解……她忽然想起一個人――衛國公夫人。但夫人前幾日才示好,語氣并非如此警告。那么,還有誰?
是丁。這宮中,除了衛國公夫人,還有一位長輩可能既關心朝局,又有能力知道這些――太后。但太后常年禮佛,幾乎不問世事……
除非,是太后身邊親近之人。永和帝的生母早逝,如今宮中最尊貴的女眷便是太后。而太后最寵愛的,正是眼前這位安陽郡主。
“青瀾明白了。”她斂衽一禮,“多謝郡主提醒,也請郡主代為轉告那位長輩,青瀾與殿下,行事自有分寸。該查的會查,該等的也會等。”
郡主深深看了她一眼:“你果然聰明。話我帶到了,至于你怎么做,是你的事。不過――”她語氣微轉,“本郡主也有句話想問你。”
“郡主請講。”
“你對靖王殿下,究竟是何心思?”郡主問得直接,目光銳利,“莫用那些君臣之誼來搪塞。本郡主看得出來,殿下待你不同。而你……看殿下的眼神,也不僅僅是屬官看主君。”
沈青瀾心中一震。她沒想到郡主會問得如此直白。沉默片刻,她緩緩道:“郡主,青瀾如今是靖王府長史,殿下的屬官。青瀾所思所想,便是如何盡忠職守,協助殿下處理政務。至于其他……非青瀾所敢想,亦非青瀾所當。”
這話答得滴水不漏,既未承認,也未否認,只將話題拉回到本職上。
郡主盯著她看了良久,忽然笑了:“好,本郡主明白了。你且去吧,拓本三日后我讓人去取。”
“是,青瀾告退。”沈青瀾行禮退出書房。
走出毓秀宮,她才輕輕吐出一口氣。今日這番交鋒,看似平常,實則暗藏機鋒。郡主背后那人,究竟是誰?是敵是友?
她一邊思索,一邊加快腳步往宮外走去。必須盡快將今日之事告知蕭景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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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房內,熏香裊裊。
永和帝坐在御案后,面色有些疲憊,手指輕輕揉著太陽穴。蕭景玄垂手立于下首,靜靜等待。
“景玄,”永和帝終于開口,“淑妃之事,朕知你心中一直有結。這些年,委屈你了。”
蕭景玄躬身:“父皇重。母妃之事,兒臣相信父皇自有圣斷。”
永和帝嘆了口氣:“你母妃……性子太烈。當年之事,朕也有不得已之處。后宮牽涉前朝,有時候,明知有冤,卻不得不為。”
這話說得含糊,但蕭景玄聽出了其中的深意。他抬頭看向永和帝,眼中閃過一絲波動。
“朕今日叫你來,是想告訴你,”永和帝看著他,目光復雜,“當年淑妃宮中那個叫翠珠的宮女,朕已讓人找到了。”
蕭景玄心中一震:“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