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廠長辦公室里的氣氛卻有些奇異。電報上的數字清晰得刺眼:本屆廣交會,四九城家具總廠簽訂的出口訂單總額,再次突破千萬美元大關!旁邊是今年香江華聯公司的銷售情況的匯總
然而,這份輝煌的成績單背后,是清晰的分野。訂單的絕對主力,依舊是林墨主導設計、早已在市場打下堅實口碑的“逸云”、“磐石”系列,以及二分廠穩定輸出的“方寸·山水”系列。
甚至陳敏在風波中頂住壓力、于春季廣交會推出的“青山”系列,此番也表現穩健,贏得了相當一部分青睞簡約現代風格客商的訂單,成為新的增長點。
真正讓王廠長眉頭深鎖的,是隨電報附上的一份香江華聯公司的市場反饋簡報。簡報措辭委婉,但意思明確:由李工主導設計、作為一分廠新拳頭產品推出的、充滿“民族化”與“革命化”視覺符號的“紅星”系列,在香江試銷點遭遇了意料之外的冷遇。”
“市場反饋普遍認為其“設計語過于直白”、“符號堆砌令人費解”、“與當地居家環境及國際審美潮流格格不入”。訂貨量寥寥,遠未達到預期。
“老王,你看這事弄的……”聶副廠長坐在對面,摘下眼鏡,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老李那邊,可是鉚足了勁,上面……也有些領導是點了頭的。這下怎么交代?”
王廠長將電報和簡報輕輕放在桌上,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他走到窗前,望著廠區里依舊繁忙的景象,聲音低沉:“交代?市場就是最好的交代。外匯是真金白銀,客商是用訂單投票。老李的心思……我明白,想緊跟形勢,做出‘正確’的東西。”
“可外貿不是搞宣傳,客商買的是家具,是美感,是實用,是放在家里不突兀的東西。在我們自己看來或許有意義的東西,可對外面的人來說,可能就是一堆看不懂的圖案。”
他轉過身,目光銳利起來:“‘青山’系列為什么能成?因為陳敏那孩子,在林墨的點撥下,懂得把‘意’化在‘形’里,把時代要求融在流暢的線條和實用的結構里,而不是生硬地貼標簽!這才是高明的設計!。”
“那現在怎么辦?”聶副廠長問,“‘紅星’系列還繼續生產嗎?一分廠那邊可等著訂單下料呢。”
“先壓一壓產量,以銷定產,不能造成積壓。”王廠長果斷道。
“同時,讓設計科,抓緊時間,再深化、拓展一個更成熟的、面向國際的新中式系列方案。這次廣交會的訂單,足夠我們吃到明年年中,但不能躺在功勞簿上。真正的挑戰,永遠是下一個。”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復雜的情緒:“至于林墨……這次訂單再次證明了他的眼光和價值。”他沒說下去,但聶副廠長明白他的未盡之。
消息像長了翅膀,在總廠里悄然流傳。設計科的氣氛愈發微妙。李工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大半天,出來時臉色有些灰敗,但腰桿依舊挺著,面對科里同事投來的各種目光,他推了推眼鏡,語氣竭力保持平靜。
“市場有起伏,很正常。‘紅星’系列體現了我們的精神風貌,是一次有價值的嘗試。總結經驗,下次會更好。”
但這話,在實實在在的訂單數據和“青山”系列的成功面前,顯得有些蒼白。陳敏作為科長,并沒有表現出任何得意,反而在處理日常工作時更加嚴謹、低調。
只是在一次小組討論后,她走到李工身邊,輕聲說了句:“李工,香江那邊的反饋我看了。有些關于符號運用的尺度問題,我們或許可以一起再研究一下,看看如何更好地平衡。”
李工看了她一眼,眼神復雜,最終只是“嗯”了一聲,點了點頭。他知道,這個年輕的女科長,在用她的方式,給他臺階下。
林墨是在車間里,從特意跑來找他的一個工人口中,得知廣交會大捷和“紅星”系列遇冷的消息的。他正打磨一個復雜的榫卯構件,砂紙摩擦的聲音規律而沉穩。
“林工,您聽說了嗎?咱們廠訂單又破千萬了!還是您那些老設計挑大梁!”劉志軍難掩興奮,壓低聲音,“還有,李工那個新系列,在香江賣不動!真是……唉。”
林墨手上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直到將那個榫頭每一個面都打磨得光滑如鏡,才放下砂紙,拿起構件對著光仔細看了看。“嗯,知道了。”他的反應平淡得讓對方有些意外。
“林工,您……就不覺得……”那位工人一時不知該怎么形容心里的感受,是痛快?還是惋惜?
林墨將構件小心放好,這才看向他,目光清澈:“市場認可的是產品本身的價值,是設計、工藝、質量的綜合體現。過去的成績,只代表過去。”
“李工的設計遇挫,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是思路和市場需求出現了偏差。做我們這行的,無論是設計還是做工,都得把心思沉在東西本身,少想那些虛的。你也是,把手上的技術吃透,把工件好,比關心這些強。”
他怔了怔,看著林墨沉靜無波的臉,忽然覺得車間里機器的喧囂仿佛都遠了。他重重點頭:“我明白了,林工。”
林墨拍了拍他的肩膀,沒再多說。他心中并無多少波瀾。廣交會的成功,印證了他一貫堅持的設計理念;而“紅星”系列的挫折,更讓他確信,無論外界風向如何變化,真正能穿越時間的,永遠是那些凝結了智慧、美與實用性的匠心之作。他現在的戰場,不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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