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館內,陸羽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門外,可他最后那句話,卻仿佛化作了無數根無形的針,刺入了李旦的四肢百骸,讓他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如何讓所有人都相信你真的無憂……并且,樂見你無憂。”
李旦反復呢喃著,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滾燙的烙鐵,在他那顆早已用黃老之學冰封起來的心上,烙下深深的印記。
無憂?
他這一生,何曾有過一日真正的無憂?
從記事起,他便活在母親那龐大如山岳的陰影之下。兄長李賢的才華橫溢與慘淡下場,是他少年時最深刻的噩夢。他親眼看著母親一步步走上權力的巔峰,也親眼看著李氏的宗親一個個被貶斥、被賜死,血腥味幾乎浸透了洛陽宮城的每一寸磚石。
于是,他學會了收斂,學會了退讓,學會了將自己變成一個對任何人都沒有威脅的影子。他沉迷玄學,不是因為真的勘破了紅塵,而是因為只有在那些虛無縹緲的文字里,他才能找到片刻的喘息。他撫琴作畫,不是為了陶冶情操,而是為了告訴所有人,他胸無大志,只愿做個富貴閑人。
他的“與世無爭”,是他用盡全部心力,為自己打造的一副保命龜甲。
他以為自己偽裝得天衣無縫,就連他那位洞察人心的母親,似乎也默認了他這副“躺平”的姿態。可今天,這個新來的太子少師,這個比自己還要年輕的陸羽,僅僅用了一炷香的時間,就輕而易舉地剝開了他所有的偽裝。
他不僅看穿了他的“怕”,更一語道破了他這種“怕”背后的終極目的——“樂見你無憂”。
是啊,只有所有人都樂于見到他這般無害無爭,他才能安安穩穩地活下去。武氏的子侄們不會視他為眼中釘,朝堂上那些趨炎附勢的大臣們不會把他當成攻擊的目標,甚至連他的母親,在夜深人靜時,或許也會因為有這么一個“省心”的兒子而感到一絲欣慰。
可這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李旦緩緩走到窗邊,推開那扇雕花的木窗。外面是東宮沉寂的庭院,幾株老槐樹在微風中搖曳,了無生氣。他看著自己的手,修長而干凈,這是一雙撫琴、翻書的手,卻早已忘記了握住權柄是何種滋味。
心湖之中,那條名為“不甘”的潛龍,被陸羽那句話驚擾,似乎在沉寂的深淵之底,悄然翻動了一下身軀,帶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
這位陸師……他究竟是母親派來試探自己的最后一把刀,還是……黑暗中透進來的第一縷光?
……
陸羽被任命為太子少師的消息,像一陣風,在短短半日之內,便吹遍了神都洛陽的每一個角落。
對于朝堂上的百官而,這無疑是一個明確的信號。天后在“國本之爭”上,似乎已經做出了傾向。那位一直被視為武后心腹的陸羽,如今成了太子的老師,這背后的政治意味,足以讓無數人徹夜難眠。
而在洛陽城一座不起眼的宅邸深處,這個消息則引起了一場真正的地震。
這里是韓王李元嘉的府邸。
作為碩果僅存的幾位李唐宗室長輩,這位高祖的親兒子、太宗的親弟弟,早已被武則天剝奪了所有的實權,像一尊被供奉起來的泥塑菩薩,終日閉門謝客,唯恐惹上任何是非。
但今夜,他的府邸卻燈火通明。
密室之內,聚集著三個人。
主位上的韓王李元嘉,須發皆白,滿臉的皺紋深得像刀刻一般,渾濁的老眼里滿是揮之不去的恐懼與疲憊。
他的左手邊,是紀王李慎。同樣是太宗的兒子,他比李元嘉更懂得明哲保身,平日里甚至會主動上書,歌頌武后的功德,姿態放得極低。
而右手邊,則是一個面容與李旦有幾分相似的年輕人,他是李元嘉的孫子,李袿。與兩位長輩的畏縮不同,他的眼中燃燒著一團壓抑不住的火焰。
“兩位王叔,你們都聽說了?”李袿的聲音壓得很低,卻難掩其中的激動,“天后……她讓陸羽去教導相王了!”
“噤聲!”韓王李元嘉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一哆嗦,緊張地看了一眼密室的門,“你想讓我們所有人都死無葬身之地嗎?”
紀王李慎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地道:“袿兒,稍安勿-躁。這件事,處處透著古怪。那陸羽是什么人?是天后一手提拔起來的鷹犬!他彈劾裴炎,扳倒武氏外戚,靠的是什么?是天后的信任!現在,天后派這么一條最兇狠的狗去看守太子,你們覺得,這是好事?”
他的話像一盆冷水,澆在了李袿的頭上。
“可是……”李袿不甘心地爭辯道,“相王畢竟是太子!陸羽既然做了太子少師,君臣名分已定。他若能盡心輔佐,相王未必沒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