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清晨,天光微熹,厚重的宮門在“嘎吱”聲中緩緩開啟,將滿朝文武連同他們各異的心思,一并吞入這權力的巨口之中。
陸羽身著嶄新的四品緋色官袍,腰懸銀魚袋,站在百官的行列里。這身官服遠比從前的九品綠袍要華麗,卻也沉重許多。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或好奇,或審視,或輕蔑,或忌憚,如同一根根無形的絲線,試圖將他纏繞、剖析。
御史中丞,風憲之司,天子耳目。
一夜之間,他從一個功勛卓著的江南巡撫,變成了懸在所有人頭頂的那把達摩克利斯之劍。
“陸大人,別來無恙啊。”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從旁傳來。
陸羽側目,是武承嗣。他今日滿面紅光,挺著肚子,一副看好戲的模樣。在他眼中,陸羽就是母后新得的一條好狗,先咬誰,怎么咬,都是一出有趣的戲碼。
陸羽微微頷首,神情淡然,連一個多余的字都欠奉。
這種無視,比任何反唇相譏都讓武承嗣感到憋悶。
鐘鳴鼓響,朝會開始。
武則天高坐于龍椅之上,十二旒的冠冕遮住了她的神情,唯有那雙鳳目,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平靜地注視著階下的蕓蕓眾生。
例行的朝會議程波瀾不驚地進行著,討論著邊疆的軍報,黃河的秋汛。朝臣們你來我往,語間機鋒暗藏,氣氛卻始終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
所有人都知道,這平靜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大家都在等,等那個新上任的御史中丞,會點燃第一把火。
終于,在中書省的官員匯報完一樁人事調動后,殿中陷入了片刻的沉寂。
就是現在。
陸羽深吸一口氣,從隊列中緩步而出,手中的象牙笏板微微舉起,動作標準得無可挑剔。
“臣,御史中丞陸羽,有本啟奏。”
他的聲音清朗而沉穩,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座含元殿。
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來了!
武承嗣的嘴角咧開,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他已經迫不及待想看陸羽撕咬那些李唐舊臣了。
而以狄仁杰為首的幾位老臣,則面色凝重,眼神中透著憂慮。
高坐之上的武則天,鳳目微動,淡淡道:“準奏。”
陸羽直起身,目光平視前方,朗聲道:“臣,彈劾吏部侍郎張柬之!”
轟!
此一出,猶如平地驚雷,整個朝堂瞬間炸開了鍋。
“什么?”
“他瘋了不成?第一個就彈劾張柬之?”
“張侍郎素有清名,為官耿直,他能有什么罪過?”
竊竊私語聲嗡嗡響起,滿朝文武,有一個算一個,臉上全是難以置信的神情。
彈劾武氏宗親,大家能理解,那是為天后清除外戚干政的隱患。彈劾李氏舊臣,也能理解,那是剪除前朝余孽。
可張柬之是誰?
他是狄仁杰都頗為賞識的干吏,是公認的清流,在朝中聲望極高,不黨不私。動他,簡直是毫無來由,自尋死路!
就連武承嗣都愣住了,他本以為陸羽會拿他看不順眼的某個李姓官員開刀,萬萬沒想到,這一刀,竟砍向了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清官”。
被點名的張柬之,一位年近花甲、須發皆白的老臣,更是從隊列中驚愕地走出,滿臉漲得通紅,氣得渾身發抖。
“陸羽!”他指著陸羽,聲音都在顫抖,“老夫自問為官數十載,清正廉潔,夙夜在公!你……你一個黃口小兒,初任御史,便要學那酷吏羅織罪名,構陷忠良嗎?!”
面對這雷霆般的質問,陸羽卻依舊平靜如水。他甚至對著張柬之微微躬身,以示對長者的尊敬。
“張侍郎稍安勿躁。陸某既為御史中丞,當以事實為據,以法度為繩。若有半分誣告,甘受國法處置。”
他轉過身,面向龍椅上的武則天,高聲道:“臣彈劾張柬之,非為其貪贓,亦非為其枉法,而是彈劾其——沽名釣譽,欺君罔上!”
“沽名釣譽,欺君罔上”八個字,比“貪贓枉法”還要誅心!
張柬之氣得眼前一黑,差點栽倒在地。
“你……你血口噴人!”
“陛下容稟。”陸羽不理會他,從袖中取出一本奏疏,雙手呈上,“此乃臣連夜所書,其中詳錄了張侍郎于永淳二年,任蜀州刺史時,所經辦的一樁舊案。”
一名宦官快步走下,接過奏疏,呈遞給武則天。
大殿內,靜得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龍椅上那位至高無上的女帝,緩緩展開了那份決定張柬之命運的奏疏。
陸羽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冰冷的刻刀,一刀刀刻在所有人的心上。
“永淳二年,蜀州富商李四,因其子與張侍郎門生王某爭一歌姬,發生口角。后王某意外墜樓身亡,李四之子被指為兇嫌,下獄待審。然此案疑點重重,更有目擊者稱,王某乃酒后失足,自行墜亡。此證詞,被時任刺史的張柬之,以‘證人瘋癲,胡亂語’為由,壓下不報。”
“最終,李四之子屈打成招,被判斬刑。李四為救其子,散盡家財,上下打點,卻求告無門,最終悲憤而亡。一個殷實之家,就此家破人亡。”
“而張侍郎,則因‘斷案如神’、‘不畏豪強’,獲得了極佳的官聲,為日后晉升,鋪平了道路。”
陸羽每說一句,張柬之的臉色便白一分。當陸羽說完,他已是面如金紙,汗如雨下。
這件事,他做得極為隱秘,自以為天衣無縫,怎么可能會被翻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