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陽。
夜色如墨,將巍峨的宮闕浸染得深沉。上陽宮的觀風殿內,燈火通明,將殿壁上描金的鳳凰圖樣映照得流光溢彩,仿佛隨時會振翅飛出。
武則天獨自端坐于御案之后,面前攤開著三份來自江南的文書。
第一份,是揚州新任學政柳公權的親筆奏疏,字跡工整,文辭華美,詳述了“承天學堂”與“圣母橋”的修建始末,字里行間,滿是對天后圣德的歌頌。
第二份,是江南道監察御史的密報,用詞遠沒有柳公權那般文雅,卻更加直白地描繪了陸羽離城之日,長街之上,萬民舉傘,默然相送的震撼場景。
第三份,則是繡衣使的加急密折,里面記錄了從孫長德“自盡”,到陸羽如何借尸布局,反手將鄭家連根拔起,最終將整個江南士族攪得天翻地覆的全過程。
武則天看得極為緩慢,一字一句,都細細品味。她那雙深邃的鳳目中,情緒變幻,時而閃過一絲贊許,時而掠過一抹沉思,時而又流露出一絲只有她自己才懂的、近乎于愉悅的笑意。
“萬民傘……”她伸出保養得宜的手指,輕輕敲擊著密報上這三個字,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顯得格外清晰,“好一個萬民傘,真是好大的聲勢。”
若換了任何一個臣子,在江南搞出這等動靜,此刻等待他的,絕不是嘉獎,而是來自天后的雷霆之怒與無盡猜忌。為臣者,聲望高過人主,乃取死之道。
但緊接著,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份關于“承天學堂”的奏疏上,嘴角的弧度愈發明顯。
“這孩子,倒是比那些在朝堂上混了一輩子的老狐貍,更懂朕的心思。”
生祠?
當她最初從密報中看到揚州百姓要為陸羽建生祠時,心中確實閃過了一絲不悅。那是一種帝王本能的警惕,如同被觸碰了逆鱗的巨龍。可陸羽的應對,卻像一劑最熨帖的良藥,瞬間撫平了她所有的不快。
他沒有愚蠢地接受,也沒有生硬地拒絕。他將這份潑天的榮耀,輕飄飄地轉了個向,分毫不取,全數獻給了遠在神都的她。
承天學堂,圣母橋。
這不僅僅是聰明,這是大智慧。他洞悉了她作為一名女性帝王,內心最深處對“名正順”的渴望。他用兩座建筑,在江南那片曾經最抵觸她的土地上,為她立起了一座無形的豐碑。
這比十篇歌功頌德的奏疏,都更能讓她感到舒心。
“陛下,夜深了,該歇息了。”貼身的老宦官悄無聲息地走上前來,為她披上一件外袍。
“不急。”武則天擺了擺手,拿起那份記錄著陸羽雷霆手段的密折,“朕在看一出好戲。”
她指著密折上的內容,像是說給老宦官聽,又像是在自自語:“你看看,孫長德死,這是把他往絕路上逼。他倒好,不退反進,直接掀了桌子,說人是同黨滅口,自己搖身一變,成了替天行道的苦主。借著民憤,把鄭家圍了,圍而不攻,誅心為上。最后逼得鄭家自己交出了賬冊,順藤摸瓜,將整個江南官場洗了個底朝天。”
她的語氣中,帶著一種欣賞匠人打磨絕世珍品時的贊嘆。
“這手段,比周興、來俊臣那些只知用刑的酷吏,高明了何止百倍。那些人,是朕手中的刀,用鈍了,傷了手,便只能丟棄。而陸羽……”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
“他自己,就是一把會思考的刀。知道什么時候該藏于鞘中,什么時候該鋒芒畢露,甚至知道如何把自己磨得更利。”
老宦官低著頭,不敢接話。他侍奉天后多年,極少見她對一個臣子,尤其是如此年輕的臣子,給出這般高的評價。
武則天站起身,緩緩踱步至窗前,望著窗外那輪懸于宮城的明月。
神都的月,比江南的,似乎更冷,也更清亮。
江南,終究只是大周肌體上的一塊頑疾。醫好了,固然可喜,但真正的心腹大患,始終在這神都城中,在這朝堂之上。
李氏的舊臣們,如同蟄伏在陰影中的毒蛇,時刻等待著反噬的機會。而她一手扶持起來的武氏族人,又何嘗不是一群喂不飽的餓狼,盯著太子之位,垂涎三尺。
她需要一根更粗、更硬的棍子,來敲打這些蛇與狼。
狄仁杰,國之老成,是定海神針,卻過于方正,行事總在規矩之內,少了幾分破局的銳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