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方浸透了濃墨的絲綢,沉甸甸地蓋住了整個揚州城。
城南,瘦西湖的柳蔭深處,一艘畫舫悄無聲息地泊著。與別處畫舫的鶯歌燕舞不同,此地萬籟俱寂,唯有艙內一豆燈火,將幾個身影投在窗紙上,扭曲變形,如同鬼魅。
舫內,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來。
主位上,揚州司馬王普端坐著,面色比艙外的湖水還要沉。他手中那盞平日里最愛的君山銀針,此刻茶湯早已冰涼,入口只剩下一股澀意。
他下首,揚州鹽商總會首錢萬三,那張平日里富態圓潤的臉,此刻皺得像個發苦的包子。他坐立不安,身上的蜀錦袍子被他無意識地搓來揉去,早已失了光鮮。
除了他二人,艙內還坐著三位。
左手邊,一個年過花甲的老者,身著素色長衫,雙目微闔,手中捻著一串紫檀佛珠,正是吳郡陸氏的家主,陸松年。吳郡陸氏,江南第一等的門閥,根基之深,遠非張家那種新貴可比。他雖一不發,但那捻動佛珠的手指,卻比平日快了幾分。
陸松年身旁,是蘭陵蕭氏的子弟蕭策。此人三十出頭,面容俊朗,嘴角天生掛著一絲譏誚的弧度。蕭家同樣是南朝舊姓,以風雅聞名,也以狠辣著稱。
最后一個,是揚州最大的糧商,陳家的掌舵人,陳四海。他身材魁梧,一臉橫肉,眼神里透著一股子草莽悍氣,與艙內其他幾人的斯文敗類氣場格格不入。
“王司馬,你費這么大勁把我們幾個老骨頭請來,就是為了賞這湖心夜景,喝這杯涼茶?”
最終,還是陳四海這個粗人先憋不住了。他將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頓,濺出的茶水燙得他手背一抖。
“那姓陸的小子,刀都快架到咱們脖子上了!罪己墻?我呸!他這是要掘了咱們所有人的根!依我看,甭跟他啰嗦,湊個百八十萬兩銀子,找幾個江湖上不要命的,管他什么帝師不帝師,一刀捅進去,不也得去見閻王!”
“莽夫。”蕭策用一方絲帕,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角,輕嗤了一聲,“刺殺朝廷欽差,還是天后身邊最紅的那位。陳掌柜是嫌你家米倉里的米太多,想請朝廷的大軍來幫你清一清倉嗎?”
“你!”陳四海拍案而起,銅鈴大的眼睛瞪著蕭策。
“好了。”
一直閉目養神的陸松年終于睜開了眼。他那雙渾濁的老眼里,精光一閃而過,聲音不大,卻讓陳四海和蕭策都偃旗息鼓。
“都什么時候了,還在這里窩里斗。王司馬,你召集我等,想必是已經有了計較。”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匯聚到了王普身上。
王普緩緩放下茶杯,喉嚨里發出的聲音有些沙啞:“刺殺,是下下策,是授人以柄。去那罪己墻上寫自己的罪狀,是自尋死路,是任人宰割。這兩條路,都走不通。”
錢萬三那張胖臉上的肉都在哆嗦,帶著哭腔:“那……那我們豈不是只能引頸就戮,等死了?”
“等死?”王普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錢會首,你怕是忘了,我們是做什么的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一扇雕花小窗,指向外面沉沉的夜色。
“這揚州城,這江南道,到底誰說了算?”
“明面上,是朝廷,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帝師大人。”王普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一種冰冷的,足以鉆進人骨髓里的蠱惑力,“可實際上呢?是咱們!”
“揚州百姓身上穿的衣,是我們蕭家的絲綢。嘴里吃的鹽,是你錢會首的。住的房子,用的木材,是我王家沾親帶故的產業。而他們每天用來填飽肚子的糧食……”他回頭,目光落在陳四海身上,“是你陳家的米。”
“我們,才是這江南百姓的衣食父母!”
“他陸羽想當青天,想讓百姓擁戴他?”王普冷笑一聲,眼中閃爍著近乎瘋狂的光,“好啊!那我們就讓他看看,當一個‘青天’,手底下的百姓全都餓著肚子的時候,他們是會繼續對他感恩戴德,還是會用唾沫星子把他活活淹死!”
艙內霎時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陳四海那雙銅鈴大的眼睛瞬間亮了,蕭策嘴角的譏誚變成了真正的笑意,就連一直不動聲色的陸松年,捻動佛珠的手也停了下來。
錢萬三哆哆嗦嗦地問:“王……王兄,你的意思是……”
“很簡單。”王普一字一頓,字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從明天起,揚-州-城-內,陳家的糧鋪,全部關門。錢會首的鹽鋪,也關了。蕭公子,你家的布莊,也歇業吧。”
“釜底抽薪!”
陸松年渾濁的眸子陡然一亮,緩緩吐出了四個字。
“沒錯!就是釜底抽薪!”王普的語氣變得激昂起來,像一條被逼入絕境的毒蛇,露出了最致命的毒牙,“他陸羽不是要查案嗎?我們不給他這個機會!我們把這潭水攪渾,讓他自顧不暇!”
“我們關了店鋪,就立刻放出風聲去,說是帝師大人要清算整個江南的商戶,所有商人都嚇得不敢做生意了!我們再派人去黑市上高價拋售一點糧食,把米價給我炒到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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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們昨天還在為他山呼萬歲,明天就得為了一斗米打得頭破血流。到時候,民怨沸騰,整個揚州城變成一個巨大的火藥桶。他陸羽坐得住嗎?他一個外來的欽差,能憑空變出糧食來嗎?”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他陸羽想借民心這股水,來載他這條過江龍,我們就讓這水,變成滔天巨浪,把他連人帶船,一起掀翻!”
一番話說完,艙內眾人的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
這是一個無比陰毒,卻又無比有效的計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