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外,山呼海嘯般的“陸青天”之聲,仿佛要將夜空掀翻。
后堂之內,卻靜得能聽見燭火爆開的輕微“噼啪”聲。
那名風塵仆仆的親衛單膝跪地,雙手高舉著那根用火漆嚴密封裝的竹筒,仿佛托舉著一座山的重量。
武后密旨!
這四個字,比外面數萬百姓的呼喊,更有千鈞之力。
魏淵剛剛踉蹌著跑回來,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便看到了這一幕。他的雙腿一軟,剛剛才直起不久的膝蓋,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想要彎下去。但他死死撐住了,只是將腰彎得更低,頭幾乎要垂到胸口,用眼角的余光,敬畏地瞥著那根小小的竹筒。
他知道,這根竹筒里藏著的東西,將真正決定揚州的未來,也將決定他魏淵的生死。
陸羽沒有立刻去接。
他站在窗邊,聽著外面的聲浪,神情平靜地仿佛在聽一場與自己無關的春雨。民心如水,可載舟,亦可覆舟。今日的擁戴,明日便可能是唾罵。他真正在意的,從來都只有這天下真正的源頭——洛陽城,紫微宮,那張龍椅之上的人心。
直到外面的呼聲漸漸平息,他才緩緩轉過身,走向那名單膝跪地的親衛。
他的步伐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魏淵的心跳上。
“辛苦了。”
陸羽的聲音溫和,親手接過那根竹筒。指尖觸碰到竹筒表面,還能感受到一絲從長安帶來的、屬于騎士的體溫。
他沒有急著打開,而是先對那名親衛道:“陸安,帶這位兄弟下去好生歇息,備最好的酒肉。”
“謝帝師大人!”親衛感激涕零,被陸安引了下去。
后堂里,只剩下陸羽和魏淵兩人。
陸羽走到桌案前坐下,用一柄精致的小刀,小心翼翼地刮開竹筒口的火漆封印。他的動作優雅而專注,像是在拆一件珍貴的禮物。
魏淵屏住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喘。
一張明黃色的絲帛,從竹筒中被緩緩抽出。
上面是遒勁有力的官方文字,充滿了屬于皇權的威嚴與法度。
“制曰:帝師陸羽,奉朕之命,巡查江南。于揚州,察百年世家之弊,破水路漕運之癰,雷霆手段,以安萬民,功在社稷,朕心甚慰……”
開篇便是毫不掩飾的嘉獎與肯定。魏淵聽著,一顆心總算稍稍放回了肚子里。這說明,帝師大人在揚州城掀起的這場血雨腥風,陛下是認可的。
絲帛繼續展開,后面的內容,卻讓魏淵的眼皮狂跳起來。
“……茲特詔告天下,江南道諸般事宜,無論軍政、民生、吏治,皆由帝師全權處置,如朕親臨!所行之事,無需預奏,事后報備即可。江南道各級官吏,皆需聽憑帝師調遣,敢有陽奉陰違、不敬不從者,先斬后奏,朕不罪也!”
“嗡——”
魏淵的腦子里像是被一口巨鐘狠狠撞了一下,瞬間一片空白。
全權處置!
如朕親臨!
先斬后奏!
這已經不是信任了,這是將整個富庶的江南道,都打包當成了禮物,送到了陸羽的手上!從這一刻起,陸羽在江南,就是一位沒有穿龍袍的皇帝!他魏淵這位從三品的封疆大吏,在陸羽面前,與一個九品的縣丞,再無半分區別。
恐懼過后,是無盡的慶幸。他慶幸自己昨夜投誠得夠快,跪得夠徹底。否則,自己恐怕就是那“先斬后奏”名單上的第一個名字。
陸羽讀完詔書,神色依舊平靜。他將絲帛小心地卷好,放回桌上。
魏淵以為這就完了,正要開口說幾句歌功頌德的場面話,卻見陸羽又從那竹筒里,倒出了一張小小的、素白的紙箋。
這張紙箋沒有明黃的富貴,沒有官方的印章,上面只有寥寥數行字,筆跡與詔書上的截然不同,帶著一種女子的秀麗,卻又在筆鋒的轉折處,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氣與鋒芒。
是武則天親筆。
魏淵的頭,埋得更低了,幾乎要貼到地面上,不敢再看一眼。
陸羽展開紙箋,目光落在上面。
“江南風急,洛陽雪寒。”
短短八個字,仿佛帶著洛陽宮城深夜的寒氣,跨越千山萬水,撲面而來。
陸羽的眼神,終于起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