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的眼中,那兩碗清粥,仿佛是天降甘霖。
母后還惦記著他,甚至親手為他熬粥,這份來自權力之巔的溫情,足以融化他一夜未眠的疲憊與緊繃。
他端起一碗,滿心歡喜地轉身遞向陸羽:“陸卿,你也辛苦了,快,這是母后……”
話音未落,他便看到了陸羽的臉。
那張一向云淡風輕,仿佛萬事盡在掌握的俊朗面容上,此刻竟是一片凝重。他的目光沒有看粥,而是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直直地望著那個滿臉堆笑的掌事公公。
李旦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陸卿?”他試探著,聲音不自覺地壓低了,“這粥……有什么不對嗎?”
陸羽沒有立刻回答。
那兩碗粥,靜靜地躺在食盒里,青翠的蔥花浮在白色的米湯上,簡單,干凈,卻又像兩只洞悉一切的眼睛,正無聲地凝視著他們。
這不是關心,是敲打。
這不是宵夜,是警告。
警告他陸羽,不要與太子走得太近,不要在東宮結黨。
警告他李旦,不要過分依賴臣子,忘了誰才是這天下的主宰。
這粥熬得清湯寡水,是在提醒他們,要安分守己,認清自己的身份。
這兩碗粥一模一樣,是在告訴他們,在他武則天眼里,太子也好,臣子也罷,并無二致。
好一碗帝王心術熬成的粥。
“殿下,”陸羽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聽不出一絲波瀾,他從李旦手中接過那碗粥,對著掌事公公微微一笑,“陛下宵衣旰食,尚且掛念殿下與微臣,此等恩德,臣等五內銘感。”
他沒有絲毫猶豫,端起碗,當著那公公的面,將那碗尚有余溫的白粥,一口一口,從容不迫地喝了下去。
喝完,他將空碗放回食盒,對著公公再次一揖:“勞煩公公回復陛下,粥很好,殿下與臣,心意更暖。”
那掌事公公臉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他深深地看了陸羽一眼,那眼神里,有驚訝,也有了然。他本以為會看到驚慌失措,或是感激涕零,卻沒想到,是這般滴水不漏的平靜。
“陸侍郎說的是,奴婢一定將話帶到。”
李旦站在一旁,看看陸羽,又看看那公公,腦子還有些轉不過彎。但他不傻,他知道陸羽這么做,必有深意。于是,他也學著陸羽的樣子,端起另一碗粥,三兩口喝完,學著陸.羽的語氣,說了幾句場面話。
掌事公公收起食盒,躬身告退。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外,李旦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急切地問道:“陸卿,這到底……”
“殿下,”陸羽打斷了他,目光幽深,“這便是臣今夜要教給您的第二課。”
他指了指那空空如也的食盒位置。
“為君者,不僅要會聽話,更要會聽話外之音。陛下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句話,甚至每一道菜,都可能藏著她的深意。您要學的,是如何讀懂這份深意,并做出最正確的應對。”
李旦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這才明白,自己方才那副欣喜若狂的樣子,在母親的眼線看來,是何等的幼稚可笑。而陸羽,卻在不動聲色間,替他化解了一場無形的危機。
他對著陸羽,再次深深一揖,這一次,姿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謙卑,也都要真誠。
“孤……明白了。請陸卿,繼續教我。”
這一夜,東宮的燈火,再未熄滅。
這里不再是太子處理政務的殿堂,而成了一間私密的、只屬于君與臣的課堂。
陸羽,便是這間課堂唯一的老師。
他沒有再講那些空泛的大道理,而是將那兩份即將呈上來的章程,當成了活生生的教案。
“殿下,戶部尚書劉景先,是裴相的人。您覺得,他的這份‘以工代賑’的章程,會如何寫?”陸羽拋出問題。
李旦皺眉思索了半晌,按照陸羽教的思路,答道:“他表面上一定會寫得盡善盡美,處處為民著想,但在……在錢糧的發放和人員的調配上,他會故意設置障礙,讓新政難以推行,最后讓百姓的怨氣,都撒在孤的身上。”
“不錯。”陸羽贊許地點頭,隨即又問,“那殿下該如何批復,才能讓他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李旦又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