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濃稠如墨,沉重地壓在萬毒山脈之上。寒鴉潭畔那處臨時棲身的巖洞內,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混合著血腥、藥味與土腥的氣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壓抑。
黃天越盤膝而坐,背脊挺直如槍,緊貼著冰冷的石壁。清心玉露丸的藥力如同冰澈的溪流,在殘破的經脈中艱難卻持續地沖刷著,撫平了音煞蝕傷帶來的陰冷刺痛,也讓體內那兩股狂暴沖突的冰火真氣暫時蟄伏下來,不再如失控的野馬般橫沖直撞。內腑的灼痛被壓制,轉為一種深沉的鈍痛。他閉著雙眼,全部的意志都沉入體內,如同最精密的匠人,以破藏真意為引,小心翼翼地引導著冰魄玄針的極致寒意與雷殛之拳殘余的熾熱生機。一絲絲微弱卻異常精純、蘊含著冰火雙重屬性的新生真氣,艱難地從沖突的廢墟中被剝離、融合,如同微弱的星火,緩緩流淌過受損的經脈,帶來細微的麻癢和一絲新生的暖意。這過程緩慢而痛苦,如同在布滿裂痕的琉璃上穿針引線,稍有不慎便是功虧一簣、傷上加傷。但他心志如鐵,呼吸悠長而穩定,周身那股因重傷而頹敗的氣息之下,一股微弱卻堅韌的、如同淬火重生般的鋒銳感,正在悄然凝聚。
洞口處,藤蔓縫隙透入的天光依舊微弱,但洞外那翻涌如沸的灰綠色毒瘴,顏色似乎變淡了些許,涌動也顯得不那么狂暴,仿佛兇獸陷入了短暫的假寐。
歐陽曉曉不知何時已站起身,水綠色的身影在昏暗的洞口光影中如同一抹幽靜的潭水。她臉上重新覆上了輕紗,只余那雙顛倒眾生的媚眼露在外面,此刻卻沒了慵懶與戲謔,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她正仔細地將一些細碎的、散發著奇異草木或礦物氣息的粉末,均勻地灑在昏迷的杜鶯歌和上官燕舞身上。動作輕柔而迅速,帶著一種行云流水般的韻律感。
“你…你在做什么?”梁卉警惕地護在杜鶯歌身前,聲音因疲憊和緊張而沙啞。她看著那些顏色各異的粉末融入鶯歌姐和燕舞姐的衣物、發絲,心頭的不安愈發強烈。
“驅蟲避瘴的‘引路香’罷了。”歐陽曉曉頭也不抬,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情緒,“萬毒谷外圍的毒蟲蛇蟻,可比這寒鴉潭的瘴氣更煩人。她們現在毫無抵抗之力,沾上一點毒涎或毒粉,神仙也難救。”她灑完最后一點粉末,直起身,目光落在梁卉身上,帶著一絲審視,“至于你,小醫師,跟緊點,別亂碰東西。這林子里的花花草草,看著再無害,也可能要了你的命。”
梁卉被她看得心頭一凜,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抿緊了蒼白的嘴唇。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貼身小藥囊里那枚不起眼的“龜息丹”,又看了看氣息微弱、臉色在昏暗光線下更顯青灰的鶯歌姐,心中的絕望與那個大膽的念頭激烈地搏斗著。
“時辰到了。”歐陽曉曉的聲音打斷了洞內的死寂,也打斷了梁卉的掙扎。她看向依舊閉目調息的黃天越,“黃少俠,該動身了。”
黃天越緩緩睜開了眼睛。
眸中血絲未退,疲憊深藏,但那份銳利與沉靜卻如同被磨礪過的寒鋒,穿透了洞內的昏暗。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撐著石壁,一點一點地站了起來。這個簡單的動作,依舊讓他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牽動著全身傷口發出無聲的抗議,但他身形穩如山岳,沒有絲毫搖晃。他走到上官燕舞身邊,動作極其小心地將她冰冷柔軟的身體背起,仿佛背負著易碎的琉璃。那熟悉的、帶著寒玉氣息的重量壓在身上,反而讓他紊亂的心緒沉淀了幾分。
“卉兒,扶好鶯歌。”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梁卉深吸一口氣,壓下了心中所有的雜念和恐懼,用力點了點頭。她蹲下身,用盡全身力氣,將昏迷的杜鶯歌半扶半抱起來。杜鶯歌的身體滾燙與冰寒交替,異常沉重,梁卉瘦小的身軀微微顫抖,卻咬緊牙關撐住了。
歐陽曉曉的目光在黃天越背上氣息微弱的上官燕舞身上停留了一瞬,又掃過梁卉艱難攙扶的杜鶯歌,最后落在黃天越那張雖蒼白卻異常堅毅的側臉上。她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波動,隨即轉身,撥開洞口的藤蔓。
一股帶著腐朽草木和奇異腥甜的、比洞內濃郁十倍不止的瘴氣瞬間涌入!
“屏住呼吸,跟緊我的腳步,踩我踩過的地方。”歐陽曉曉的聲音透過面紗傳來,帶著一絲凝重,“瘴氣減弱只是相對,吸多了照樣化骨銷魂。”
她水綠色的身影沒有絲毫猶豫,一步便踏入了那翻涌的灰綠色濃霧之中,如同投入墨池的碧玉,瞬間被吞沒大半,只留下一個模糊的輪廓。
黃天越背著上官燕舞,緊隨其后。濃稠的瘴氣如同冰冷粘稠的液體,瞬間包裹了他。視線被壓縮到身前數尺,灰蒙蒙一片,只能勉強辨認前方那個飄忽的水綠色影子。腳下是濕滑泥濘、盤根錯節的腐殖層,混雜著不知名的枯骨和滑膩的苔蘚,每一步都需萬分小心。他強行運轉著體內那剛剛理順一絲的真氣,冰寒的意志在識海中凝聚,如同探出的無形觸角,敏銳地感知著周遭環境細微的變化和腳下土地的虛實。他必須精確地踏在歐陽曉曉留下的淺淺足印上,不能有絲毫偏差。
梁卉攙扶著杜鶯歌,幾乎是拖著前行。濃重的瘴氣讓她呼吸困難,頭暈目眩,每一次邁步都異常艱難。她死死盯著前方黃天越模糊的背影,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指引和依靠。杜鶯歌的身體越來越沉,滾燙與冰寒交替侵襲,梁卉的手臂早已麻木,全靠一股意志在支撐。
死寂。
瘴氣林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靜。濃霧隔絕了聲音,也隔絕了方向。腳下偶爾傳來枯枝斷裂的細微脆響,或是某種濕滑粘膩之物被踩過的惡心觸感,都在這絕對的寂靜中被無限放大,敲打著緊繃的神經。沒有鳥鳴,沒有獸吼,只有瘴氣無聲的翻涌和他們三人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腳步聲。
歐陽曉曉在前方帶路,身姿依舊輕盈,如同林間飄忽的幽靈。她對這片死亡之地似乎異常熟悉,總能巧妙地避開那些隱藏在腐葉下的深坑,或是纏繞著劇毒藤蔓的枯樹。她偶爾會停下,側耳傾聽片刻,或是從腰間錦囊中彈出一點細微的粉末,無聲地灑在某個方向。粉末融入瘴氣,散發出極淡的、帶著辛辣或清苦的異香。每當這時,附近濃霧中似乎就會傳來一陣極其細微的、令人頭皮發麻的沙沙聲或嘶嘶聲,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黃天越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的警惕更甚。這女人對毒物的了解和掌控,簡直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她灑出的那些粉末,顯然是在驅趕或壓制某種看不見的威脅。
不知走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更久。瘴氣依舊濃重,但光線似乎稍稍明亮了些,從頭頂灰綠色的濃霧中艱難地透下幾縷慘白的光柱,勉強照亮了前方一小片區域。
就在梁卉感覺自己快要窒息,雙腿如同灌了鉛般再也抬不動的時候,前方的歐陽曉曉忽然停下了腳步,抬起手,示意身后止步。
黃天越立刻頓住身形,將背上上官燕舞的重量調整了一下,銳利的目光穿透濃霧向前望去。
只見前方大約十丈開外,瘴氣似乎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排開,形成了一片相對清晰的區域。那里橫亙著一片詭異的沼澤。水澤呈現出一種粘稠的、如同腐敗血液般的暗紅色,咕嘟咕嘟地冒著拳頭大小的氣泡,破裂時散發出濃郁到令人作嘔的甜腥氣味。沼澤中零星點綴著一些漆黑的、扭曲的枯樹,樹干上覆蓋著厚厚的、色彩斑斕的苔蘚和菌類,如同生滿了惡瘡。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那暗紅色的水澤邊緣和枯樹裸露的根須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無數拳頭大小、通體暗紅、甲殼油亮、長著猙獰口器的毒蟲!它們相互擠壓,緩慢蠕動,發出令人牙酸的、細微的沙沙聲,匯成一片死亡的背景音。
“血瘴沼。”歐陽曉曉的聲音透過面紗傳來,帶著一絲凝重,“繞不過去。沼水劇毒,沾之即腐。那些‘血腐甲蟲’更是麻煩,單個毒性不強,但數量成千上萬,一旦被纏上,瞬間就能將一頭牛啃成白骨。它們對活物的氣息異常敏感,尤其喜歡氣血旺盛或身有異毒者。”她說著,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黃天越和他背上的上官燕舞,以及梁卉攙扶的杜鶯歌。
黃天越的心沉了下去。他現在的狀態,強行爆發真氣沖過去,必然引動內傷,甚至可能驚動更多未知的危險。而背上的燕舞和鶯歌,一個寒氣反噬經脈受損,一個身中蝕骨幽蘭冰火交攻,氣息紊亂,在這群嗜血的毒蟲眼中,恐怕如同黑夜里的明燈。
“你引路,應該有辦法。”黃天越沉聲道,目光緊緊鎖定歐陽曉曉。
“辦法自然有。”歐陽曉曉輕笑一聲,眼波流轉,帶著一絲狡黠,“不過嘛,需要黃少俠你…稍稍配合一下。”她從錦囊中取出一枚鴿卵大小、通體碧綠、散發著濃郁清涼藥香的蠟丸,正是之前給過黃天越的“清心玉露丸”。“把這個,喂給你的小情人。”她指了指黃天越背上的上官燕舞。
黃天越眉頭緊蹙:“為何?”
“她體內的寒玉真氣被毒火反沖,寒氣郁結于經脈,生機內斂如同冰封。這清心玉露丸能短暫激發她一絲殘余的生機活力,讓她的氣息活躍起來。”歐陽曉曉解釋道,語氣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血腐甲蟲對‘死氣沉沉’或‘生機勃發’的興趣不大,最喜歡的是那種‘半死不活’、氣息紊亂、帶著病氣的目標。你的花魁朋友現在就是這種狀態,是蟲群最愛的美餐。而你的小情人,讓她‘活’過來一點,反而能降低吸引力。”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梁卉攙扶的杜鶯歌,又從錦囊中取出一個更小的、漆黑的瓷瓶。“至于這位…她體內冰火劇毒對峙,氣息混亂駁雜,本就是最好的‘誘餌’。”她拔開瓶塞,一股極其刺鼻、如同腐爛魚蝦混合著硫磺的惡臭瞬間彌漫開來,連濃重的瘴氣都難以掩蓋!她將瓶口湊近杜鶯歌,小心翼翼地滴了一滴粘稠如墨、散發著幽幽藍光的液體在她肩頭那猙獰的毒痕邊緣。
那滴液體一接觸杜鶯歌的皮膚,瞬間如同活物般滲了進去!昏迷中的杜鶯歌身體猛地一顫,喉嚨里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肩頭的毒痕顏色瞬間變得更加妖異,紫紅與青黑交織,散發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帶著死亡誘惑的氣息!
“你干什么!”梁卉驚怒交加,想要阻止卻已來不及。
“別緊張,小醫師。”歐陽曉曉收起瓷瓶,語氣平淡,“一點‘引魂香’罷了,能將她體內駁雜的毒息放大散發出去。效果拔群,就是味道差了點。”她看向黃天越,媚眼中閃爍著算計的精光,“現在,按我說的做。把玉露丸給她服下。然后,背好你的小情人,抱緊你的花魁朋友。待會兒,跟著我,用你最快的速度沖過去。記住,無論發生什么,不要停,不要回頭,更不要試圖攻擊那些蟲子!你的任何真氣波動,都只會讓它們更加瘋狂!”
黃天越看著氣息驟然變得詭異而危險的杜鶯歌,又看了看昏迷中依舊冰冷的上官燕舞,眼中怒意與冰冷交織。這“九尾狐”,是在拿鶯歌當吸引火力的靶子!但他沒有選擇。他接過那枚碧綠的蠟丸,捏碎蠟封,將清涼的藥丸小心地喂入上官燕舞口中,以內力助其化開。
很快,一股微弱卻清晰的暖意從上官燕舞體內散發出來,原本蒼白如紙的臉頰也浮現出一絲極淡的紅暈,悠長的氣息變得稍顯急促,仿佛從沉睡中短暫地蘇醒了一絲生機。
“很好。”歐陽曉曉滿意地點點頭,她自己則取出一個小小的、如同鼻煙壺般的白玉瓶,倒出一點晶瑩的粉末抹在自己鼻下和人中處。頓時,她周身那股鮮活的氣息仿佛瞬間收斂了大半,變得若有若無,如同融入了這片死寂的瘴氣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