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叔,手藝是無價的。我們給的不是錢,是尊重。是想告訴他們,他們守了一輩子的東西,不是沒用的老古董,而是我們江北最寶貴的財富。”
“好!”馬叔猛地一拍大腿,聲音震得聽筒嗡嗡作響,“就沖你這句話,這事我接了!-->>你等我消息!”
電話掛斷了。
林舟收起手機,心情卻不像剛才那般輕松。他知道,馬叔的人脈和經驗,是解開這盤棋的關鍵。但他也知道,這件事,絕不像打個電話那么簡單。
第二天,林舟一上班,馬叔就來了。
他沒穿那身慣常的干部夾克,而是換了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土布對襟褂子,腳上一雙黑布鞋,手里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風塵仆仆,像是剛從鄉下趕集回來。
他一進門,就把帆布包往林舟的辦公桌上一放,發出一聲悶響。
“你要的東西,都在這里了。”
林舟打開帆-布包,里面沒有文件,沒有報告,而是一個用牛皮紙包著的老舊筆記本,還有十幾個大小不一、用紅繩系著的小木牌。
他翻開那個筆記本,紙頁已經泛黃發脆,上面用各種顏色的筆,密密麻麻地記錄著人名、地址和一些看不懂的符號。字跡潦草,卻透著一股生命力。
“這是我這二十多年,下鄉扶貧、走村串戶攢下的家底。”馬叔拿起一個木牌,上面刻著一個“糖”字,“城東‘甜水巷’,有個糖畫師傅,姓廖,祖上三代都干這個。手藝絕了,吹出來的龍能飛,畫出來的鳳能跑。現在呢,在巷子口擺個小攤,一天掙不了三十塊錢,他兒子都不愿學。”
他又拿起一個刻著“綢”字的木牌:“南郊‘桑蠶村’,有戶人家,還保留著最古老的土法織布機,織出來的云錦,貢品級別。現在呢,織一匹布要一個月,賣出去的錢,還不夠一家人吃飯。”
馬叔一個一個地介紹著,每一個木牌背后,都是一個正在消失的技藝,一個落寞的傳承人。他的聲音很平靜,但林舟能聽出那平靜之下的痛惜。
這哪里是一份名單,這分明是一份江北民間文化的“瀕危物種名錄”。
“這些人,這些手藝,就是你要找的‘靈魂’。”馬叔把最后一個木牌放回桌上,抽出一根煙桿,慢悠悠地裝上煙絲,“我昨天打了十幾個電話,把你的意思跟他們說了。請他們出山,當老師,三倍價錢。”
“他們怎么說?”林舟問,心里有些期待,也有些忐忑。
馬叔點上煙,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煙霧繚繞在他那張布滿風霜的臉上。
“大部分人都愿意。對他們來說,這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既能掙錢,又能讓自己的手藝被人瞧得上,何樂而不為?”
林舟松了口氣。
“但是……”馬叔話鋒一轉,林舟的心又提了起來。
“但是,有幾塊最硬的骨頭,我啃不動。”馬叔用煙桿敲了敲桌上那個筆記本,“這些人,才是真正的‘鎮山之寶’。缺了他們,你的‘文化深度游’,就少了最核心的那一口氣。”
他翻開筆記本的某一頁,指著其中一個名字。
“石鼓鎮,孫瞎子。”
“這人不是真瞎,是年輕時在山里采藥,被雷劈過一次,眼睛落下了毛病,看人重影,所以大家都叫他孫瞎子。他是石鼓鎮唯一還懂山里那些老規矩、老故事的人。什么石頭能摸,什么樹不能靠,哪條溪是山神爺的洗腳水,他都門兒清。”
馬-叔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李瑞他們去石鼓鎮,要是沒有這老頭兒帶路,轉上一個月,也只能看到一堆破石頭。可這老頭兒的脾氣,比茅坑里的石頭還又臭又硬。我托人去問了,一聽是zhengfu的人要找他,他直接把人轟了出來,說這輩子都不跟穿制服的打交道。”
林舟的眉頭皺了起來。一個懂故事的人,卻恨zhengfu。這確實是個難題。
“還有一個,更麻煩。”馬-叔翻到筆記本的最后一頁,上面只寫了孤零零的三個字,還用紅筆畫了個圈。
“‘紅山剪紙’,張瘋子。”
林舟一愣。紅山縣的剪紙產業已經搞得有聲有色,怎么還有個“張瘋子”?
“你別以為現在紅山縣那些剪紙就是最好的。”馬叔的眼神變得悠遠,“真正的好東西,都在這張瘋子手里。現在縣里那個剪紙協會的會長,當年就是他的徒弟,學了點皮毛就出去另立山頭了。這張瘋子,才是紅山剪紙真正的‘祖師爺’。”
“那為什么……”
“因為他瘋啊!”馬叔一攤手,“二十年前,他老婆生了重病,他把家里所有祖傳的剪紙拿出去賣,想湊錢給老婆治病。結果呢,被一個下來視察的領導看上了,說他這是‘封建糟粕’,大手一揮,讓人把他的剪紙全給沒收了。他老婆沒過幾天就去了。從那以后,他就瘋了,見人就說,他的剪紙,被天兵天將收走了。”
馬叔嘆了口氣,把煙桿在鞋底磕了磕,倒出煙灰。
“林舟,這些人,才是你那盤大菜里,最提味的那一勺鹽。沒有他們,你的菜,終究還是淡了。可要請動他們……光靠錢,怕是不行了。”
辦公室里陷入了沉寂。
林舟看著桌上那個筆記本,看著“孫瞎子”和“張瘋子”那兩個名字。他知道,馬叔說得對。
李瑞的技術是骨架,馬叔的名單是血肉,而這兩個人,就是這副身軀里,那顆最倔強、也最有力的心臟。
得不到他們的心,這場“文化深度游”的大戲,就永遠開不了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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