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漫長而枯燥,車輪卷起的塵土仿佛沒有盡頭。中午時分,兩輛吉普車在一個沿途看起來稍大些的鎮子停了下來。說是鎮子,其實也就是一條被往來車輛碾得坑洼不平的土路街道,兩旁零星分布著掛著褪色木牌的供銷社、叮當作響的鐵匠鋪和一家門臉破舊、油漆剝落的國營飯館。
一行人走進飯館,里面光線昏暗,僅有的幾張木桌油漬斑斑,長條凳也吱呀作響。賴局長沒什么架子,和大家一樣,點了最普通的清湯寡水的面條和幾個戧面饅頭,就著出發前食堂準備的咸菜疙瘩,草草解決了午飯。吃飯時,他握著筷子,目光卻透過糊著油污的窗戶,落在飯館外蹲在土墻根下曬太陽的幾個老鄉身上。那些面孔被西北的風沙雕刻得黝黑粗糙,眼神里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仿佛早已習慣了這片土地的貧瘠與寂寥。賴局長的眉頭從進來后就一直沒有舒展過,握著饅頭的手,指節微微泛白。
休息了不到半小時,甚至沒來得及喝口熱水緩緩勁兒,車隊便再次出發,一頭扎進更顯蒼茫的天地間。越往西北方向走,平坦的地勢開始有了起伏,遠處的山巒呈現出一種缺乏生機的土黃色。下午,原本還算晴朗的天空陰沉下來,不知從哪里刮起了大風,卷著沙礫和塵土,狂暴地抽打著吉普車的帆布篷和車窗玻璃,發出密集的“噼啪”聲響。能見度迅速降低,前方道路模糊不清。兩輛吉普車在昏黃的風沙中艱難地顛簸前行,如同茫茫汪洋中兩葉隨時可能被吞沒的扁舟。
車廂內氣氛沉悶,只有發動機的轟鳴和風沙的嘶吼。許是為了打破這壓抑,也或許是心中早有思量,賴局長忽然轉過頭,看向身旁的李成鋼,聲音在噪音中顯得有些飄忽:“成鋼啊,平時就知道你心思細,喜歡琢磨,能從報紙字里行間分析出些門道來。眼下這形勢,這政策,你有什么看法?車上沒外人,就咱們幾個,你放開聊聊,就當是閑扯。”
李成鋼聞,略微沉吟了一下。他知道賴局長這不是隨口一問,而是真的想聽聽他的見解。他整理了一下思緒,謹慎地開口:“賴局,那我就隨口說說,純粹是個人一點不成熟的看法,說得不對您多指正。”
他清了清有些發干的嗓子,分析道:“我覺得,從最近一系列的動作和講話精神來看,上面,特別是鄧公,是真正看到了咱們國家積貧積弱的現狀,心里著急啊。過去那套‘以階級斗爭為綱’,空喊口號,解決不了老百姓的肚子問題,也強盛不了國家。我琢磨著,往后的大方向,恐怕得是‘實事求是’,是什么情況就說什么話,辦什么事;得‘解放思想’,不能老被舊框框捆住手腳;最終,恐怕都得落到‘發展經濟’這四個字上。只有經濟搞上去了,國家才有力量,老百姓才能過上好日子。”
賴局長靜靜地聽著,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目光深邃地望著窗外飛沙走石的世界,半晌沒有做聲。
坐在前排副駕的秘書小王年輕,忍不住回過頭,帶著幾分疑惑插嘴道:“李主任,這……大力發展經濟,那……那階級斗爭還抓不抓了?這方向會不會……”
李成鋼看著小王年輕而困惑的臉,笑了笑,沒有直接反駁,只是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小王,有時候,肚子的感覺,比腦袋里的道理,更清楚餓是什么滋味。”
賴局長這時才緩緩收回目光,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看不出是贊許還是別的什么,只是淡淡道:“成鋼啊,你這份眼光……確實不錯。”便不再多,重新閉上了眼睛,不知是在養神,還是在消化李成鋼的話。
傍晚時分,按照計劃,他們在一個勉強稱之為縣城的的地方,找到了一家指定的招待所落腳。這招待所的條件比中午的飯館還要簡陋,斑駁的墻壁透著寒氣,被褥摸上去潮濕冰冷,散發著一股經年不散的霉味。一行人又隨便對付了幾口,賴局長什么也沒抱怨。放下那個簡單的行李包,只是跟服務員要了盆熱水,仔細地燙了燙走得發脹的腳,便早早和衣躺在了那張吱呀作響的木板床上。李成鋼和小王住在隔壁房間,夜里能清晰地聽到隔壁傳來的、壓抑著的咳嗽聲,顯然這一整天的顛簸勞頓加上惡劣天氣,讓這位不再年輕的老局長身體有些吃不消了。李成鋼心里有些擔憂,卻也不好深夜打擾。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透著窗戶紙泛出青灰色,車隊便再次出發。賴局長看起來精神尚可,只是眼里的血絲更多了些。接下來的路程更加難走,有一段甚至是在荒涼的戈壁灘邊緣穿行,滿目皆是砂石和灰黃色的礫土,只有一簇簇頑強的、帶著尖刺的駱駝草在呼嘯的風中孤獨地搖晃,天地間仿佛只剩下這一種蒼涼的顏色和無盡的荒蕪。
時間在顛簸和枯燥中緩慢流逝,直到下午三四點鐘,一直望著窗外的司機小陳突然提高了聲音,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喜悅提醒道:“局長!看到包頭的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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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微閉著眼睛假寐的賴局長,聞猛地睜開了雙眼,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些,目光如炬,緊緊盯著前方那在地平線上逐漸清晰、龐大的、被一層灰黃色工業煙塵籠罩著的建筑群輪廓。他的臉上依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但緊抿成一條直線的嘴唇,以及放在膝蓋上微微握起的拳頭,都清晰地泄露了他內心此刻洶涌的不平靜。
按照事先聯系好的地址,兩輛沾滿泥濘和灰塵的吉普車,緩緩駛入包頭市區。這里的街道同樣顯得陳舊,但格局開闊,遠處高聳的煙囪和林立的廠房無地訴說著這座工業城市曾經的輝煌與沉重。空氣中彌漫著鋼鐵冶煉特有的金屬味、煤炭燃燒后的硫磺味以及灰塵混合在一起的、獨屬于工業時代的氣息。
車子按照地址最終在一個看起來像是某個大型廠礦配套的老舊家屬院門口停了下來。秦局長就是被下放到此處監視居住、和勞動。院子里的房子多是低矮的紅磚平房,歷經風雨,墻面大多已經斑駁剝落,不少窗戶上用木板或舊報紙釘著,顯得十分破敗。
賴局長深吸了一口氣,推開車門,踏上這片土地。他整理了一下自己被長途顛簸弄得皺巴巴的中山裝衣領,動作緩慢而鄭重。李成鋼和小王默默跟-->>在他身后。
賴局長的目光在這些幾乎一模一樣的、漆皮脫落的老舊木門上一一掃過,最終,定格在其中一個模糊的門牌號上。
他沒有立刻上前敲門,而是在原地靜靜地站了足足有十幾秒鐘。風吹過他花白的鬢角,帶著戈壁灘的干燥和工業城的塵埃。他像是在積蓄著跨越千山萬水的勇氣,又像是在努力平復胸腔里那翻江倒海的情緒,更像是在進行某種無聲的、莊嚴的儀式。
然后,他才終于邁開了步子,朝著那扇緊閉的、仿佛承載了太多苦難與等待的木門,一步一步,沉穩而又無比堅定地走了過去。
李成鋼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離,能清晰地感覺到,賴局長那看似挺拔平靜的背影下,正壓抑著怎樣深沉如海、洶涌如潮的情感。這不僅僅是一次簡單的公務接送,這是一次跨越了漫長苦難時光的艱難奔赴,是一次代表組織對歷史錯誤的鄭重糾正,更是一次老戰友、老同志之間,遲到太久的、莊嚴而沉重的迎接。那扇門的后面,是一個人的沉冤得雪,也是一段國家記憶的悲歡離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