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夕陽的金輝斜斜地灑進狹窄的胡同,染紅了斑駁脫落的磚墻,給墻根下叢生的枯草鍍上了一層暖金。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煤煙味,那是千家萬戶小煤爐燃燒的共同氣息,其中又混雜著咸菜缸特有的、帶著發酵感的酸咸味道,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陳年霉味。李成鋼和小周推著各自的二八自行車,車把上掛著磨損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停在一個低矮破敗的大雜院門口。院門歪斜,門板上的紅漆早已剝落殆盡,露出灰黑的朽木。比起李成鋼昔日熟悉的機關大院那規整氣派的門樓,這里更顯擁擠、雜亂和一種無聲的寒酸。門口的水泥臺階裂著大口子,縫隙里擠著苔蘚和幾棵頑強的雜草。
他們要找的人,是李成鋼的老熟人林雨昕。穿過一條僅容兩人錯身、上方晾曬著各色衣物的狹小通道,腳下是坑洼的泥土地面,兩旁堆滿了蜂窩煤、廢棄的舊家具、腌菜壇子和雜物筐。通道深處,光線愈發昏暗,墻角滲著水漬,散發出潮濕的霉味。最里面那間朝北的小屋,就是林雨昕現在的家。低矮的木門糊著泛黃發脆的舊報紙,勉強遮擋著門縫。
李成鋼抬手,指關節在斑駁的木門上不輕不重地叩響了三次。“篤,篤,篤”。聲音在寂靜的通道里顯得格外清晰。門內沒有任何動靜。他又敲了兩次,耐心等待著。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門閂拉動時艱澀的摩擦聲,“吱呀——”一聲,門被拉開一道窄縫。
一個女人出現在門縫里。她穿著洗得發白、領口和袖肘處打了好幾塊深色補丁的藍布褂子,下身是一條同樣舊得看不出原色的褲子。鬢角已然星白,眼角的皺紋深刻,如同刀刻,眼神里帶著長期壓抑下的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像一只受驚的鳥。她渾濁的目光落在李成鋼臉上,先是凝固,隨即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驚訝、疑惑,還有一絲久遠的、被她強行壓下的難堪——那是屬于以前,屬于那個曾經穿著呢子大衣、意氣風發地走在機關大院里的“大院子弟”副指導員林雨昕的記憶。
“李……李成鋼?”她的聲音像是許久未曾沾水的砂紙摩擦,干澀沙啞。
“雨昕同志,是我。”李成鋼的聲音平穩而溫和,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鄭重,卻又努力透出一點溫度,像冬日里的一縷微光,“能進去說話嗎?有關于你的重要通知。”
林雨昕遲疑了一下,側身讓開了門縫。小屋里的景象撲面而來:光線極其昏暗,唯一的窗戶朝北,又小又高,糊著厚厚的舊報紙,透不進多少天光。一盞低瓦數的燈泡孤懸在房梁下,勉強照亮方寸之地。空氣里混雜著長期不見陽光的霉味、藥味和一種難以喻的陳年老屋的氣息。陳設簡陋得令人心酸:一張用磚頭墊著缺腿的木板床,床上是打著補丁的被褥;一張同樣缺了一條腿、用幾塊碎磚頭勉強支棱著的方桌,桌面坑洼不平;一個掉了大半漆、露出里面粗糙木質的五斗櫥立在墻角,櫥門歪斜著;墻角還堆著幾個蓋著蓋子的搪瓷盆和竹殼水瓶。整個屋子幾乎沒有任何多余的物品,清冷得像一個臨時避難所。
李成鋼示意小周將那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文件袋放在那張搖搖欲墜的桌上。他小心翼翼地避開桌面不平的地方,從文件袋里取出一份蓋著鮮紅印章、質地堅實的文件。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清晰、莊重,足以穿透這間小屋的沉悶死寂,也足以穿透十年光陰積郁陰霾的聲音,逐字逐句地宣讀起來:
“……鑒于歷史遺留問題,經組織慎重復查……林雨昕同志原所受處分及不實之詞,均屬錯誤……現決定:自即日起,恢復林雨昕同志一切工作關系、政治名譽及相關待遇……”
每一個字,都像沉重而精準的鐵錘,一下,一下,敲在林雨昕早已被塵埃和苦難封死的心坎上。起初,她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布滿裂紋的石像,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隨著李成鋼宣讀的繼續,她的身體開始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仿佛那莊重的字句帶著電流。渾濁的眼睛里先是充滿了巨大的、難以置信的茫然,仿佛聽不懂這些話的含義。隨即,那茫然迅速被洶涌而至的淚水淹沒、沖垮。當李成鋼清晰地念出“恢復名譽”四個字時,她再也支撐不住,仿佛全身的骨頭瞬間被抽走,雙手猛地捂住了臉,壓抑了整整十年的委屈、痛苦、絕望以及此刻洶涌而來、遲到了太久太久的慰藉,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垮了所有防備,化作失聲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嗚……嗚……等了……等了快十年了……”她泣不成聲,肩膀劇烈地聳動著,身體佝僂下去,像風中一片即將碎裂的枯葉,“我……我等得頭發都白了……我以為……我這輩子……就這樣了……再也……再也等不到了……”淚水從她粗糙的手指縫里洶涌流出,滴落在洗得發白的衣襟上,洇開深色的淚痕。
李成鋼和小周默默地看著,沒有催促,也沒有說那些空洞的安慰套話,只是安靜地等待著她這遲到了十年的情緒徹底宣泄。這哭聲,是他們這些日子里穿梭于城市各個角落時,聽得最多的聲音,沉甸甸的,是歷史欠下的一筆筆血淚債。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精彩內容!
過了好一會兒,林雨昕的哭聲才漸漸轉為斷斷續續的抽噎,肩膀的聳動也平緩下來。她抬起那張布滿淚痕、眼窩深陷的臉,看向李成鋼,渾濁的淚水依然順著深刻的皺紋蜿蜒而下,聲音哽咽著,充滿了復雜的感慨和一種難以喻的、沉甸甸的愧疚:“沒想到……真沒想到……最后,是你……是你來給我宣布恢復的名譽……李成鋼……”她艱難地吸了一口氣,胸腔起伏,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說出壓在心底多年、早已被苦難磨礪得鋒利的話語:“當年……當年我那么……那么高高在上……瞧不起……瞧不起你們這些……胡同里出來的……真是……真是對不住了……我這張嘴……那時……太刻薄了……”她說不下去了,羞愧地低下頭,手指再次絞緊了衣角。
李成鋼連忙擺手,語氣誠懇而堅定:“雨昕同志,別這么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那不只是個人的錯,是時代的悲劇,是歷史的彎路。”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這間令人窒息的小屋,“重要的是向前看。組織上恢復了你的名譽和工作,以后的日子,會好起來的。”他示意小周將文件和幾份需要她簽字的手續材料遞給她,又仔細叮囑了報到的時間、地點,以及需要準備的個人材料,每一項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語氣溫和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