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的一個傍晚,天剛擦黑,空氣里浮動著胡同特有的煤煙味和晚飯的香氣。許大茂縮著脖子,裹緊了那件洗得發白的工作服外套,偷偷地溜達到了前院李成鋼家。他手里提溜著的油紙包,滲出誘人的油光,烤鴨的香氣絲絲縷縷地飄出來。他熟門熟路地推開虛掩的門,探頭進去,臉上堆起夸張的笑容,刻意壓低了本來就有點尖細的嗓音:“成鋼哥!哎喲喂,可以啊!不聲不響就提了正科!政治處副主任,聽著就帶勁!哥們兒給你道喜來了!”
李成鋼正坐在靠窗的舊木桌前,借著窗外最后一點天光和桌上那盞用藍墨水瓶子改的煤油燈光看文件。聽見動靜,他抬起頭,見是許大茂,放下手中的文件,笑著指了指旁邊的板凳:“大茂啊,是你小子。坐坐坐。你這耳朵夠長的,這點事兒也知道了?就是個虛職,干活的命,沒什么值得嚷嚷的。”他那雙略帶疲憊的眼睛掃過許大茂手里的油紙包,油漬已經在紙上暈開一小圈,“來串門就來唄,還弄這東西,見外了不是。”
“咱哥們兒之間,不說這個,一點心意!”許大茂把烤鴨放在堆著文件和報紙、略顯凌亂的桌子上,油紙包接觸木頭桌面發出輕微的“滋啦”聲。他熟門熟路地從桌上的煙笸籮里摸出兩根壓得有點扁的香煙——是那種不帶過濾嘴的“勤儉”牌——先是熟練地彈出一根遞給李成鋼,自己也叼上一根。劃著火柴,“嗤啦”一聲,橘紅的火光跳躍著,點燃了兩根煙。他湊近李成鋼,借著點煙的火光,深吸一口,青灰色的煙霧立刻在昏暗的燈光下彌漫開來,混著燒雞的香氣,形成一種奇特的氛圍。臉上的笑容卻像被煙熏著了似的,慢慢淡了下去,染上了幾分真切的愁容,“成鋼,今兒來,主要是跟你說個正事,我這心里……七上八下的,堵得慌。”
“怎么了這是?”李成鋼也深吸了一口煙,辛辣的煙霧讓他精神稍振,關切地問,“又惹著你家小娥不高興了?還是廠里有事兒?”他順手把煙灰磕在一個缺了角的舊搪瓷缸子里,那缸子顯然兼職當了煙灰缸,里面積著不少煙蒂。
“嗨,那倒沒有,”許大茂擺擺手,煙頭在昏暗的光線下劃出一道微弱的光弧。他湊得更近了些,聲音壓得幾乎只剩氣聲,帶著煙草味的呼吸噴在李成鋼臉上,“是我家那祖宗,許達!這不眼看就要初中畢業了么,那成績……唉,提不成,狗屁倒灶,糊窗戶紙都嫌不夠格!高中?那是想都甭想了。這要是放在前幾年,我豁出去這張老臉,求爺爺告奶奶,總能給他踅摸個廠子里學徒工的指標,可現在……眼瞅著就要到那個上山下鄉的坎兒了,街道辦天天廣播催!我這心里,就跟讓貓爪子撓了似的,火燒火燎的!”
李成鋼聽了,眉頭也微微蹙起,夾煙的食指在桌沿輕輕敲了兩下。他知道許大茂就這一個寶貝疙瘩兒子一個女兒,平時寵得眼珠子似的,含在嘴里怕化了。“你不是還有個路子嗎?我記得你爸電影院那頭……”他彈了彈煙灰,沒把話說完。
“快別提了!”許大茂一臉懊喪加無奈,猛地拍了下大腿,聲音不自覺地拔高了幾分,隨即又警覺地壓下去,“當年我妹妹曉蕓,頂的是我媽賣票的那個工位!那本來就是個臨時工的指標!按規定根本不讓頂替!是電影院看在我爸那老放映員的老面子上,才勉強點頭的。后來我爸一退休,曉蕓倒是托關系轉正占了那個賣票的編制,可我爸那個正式的放映員工位……唉!就那么黃了!當時想著,日子還長,憑我許大茂這點本事,在廠里好歹是個小頭目,還能給兒子弄不到個好去處?誰承想……這形勢他媽的說變就變,”他煩躁地又狠吸了一口煙,煙頭劇烈地燃燒了一下,“一下子變得這么緊巴,還要強制下鄉,時間還卡得這么死!一點縫兒都不給人留啊!”他越說越沮喪,抓起桌上李成鋼的搪瓷缸子,“咕咚咕咚”猛灌了幾口涼白開,水順著嘴角流下一點點,他也顧不上擦。
李成鋼沉默了片刻,屋里的煙霧似乎更濃了些。他看著老兄弟愁苦的臉,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無意識地劃拉著。他知道許大茂這人雖然平時愛耍個小聰明,有點油滑,但對兒子這份心是實打實的。沉吟了一會兒,他捻滅了快燒到手指的煙頭,看著許大茂的眼睛,聲音低沉而平穩:“大茂,咱們倆是穿開襠褲一起長大的交情,不說外道話。你跟我撂句實話,許達那孩子,心性咋樣?能吃苦嗎?不是嬌氣包吧?”
許大茂愣了一下,沒立刻明白老兄弟的意思,下意識地又掏煙:“吃苦?這……城里長大的孩子,捧在手心長大的,能吃到哪去?不過那小子倒也隨我,體格還算壯實,力氣活應該能頂兩下子。”他遞給李成鋼一根,自己也點上,火柴“嘩啦”一聲脆響。
李成鋼接過煙,沒急著點,在手指間捻動著,目光直視許大茂:“要是他能咬牙,不怕吃點苦頭,不行就跟我家思瑾一樣,送到部隊去。部隊是個大熔爐,最能摔打人,學本事,也長規矩。你看我家思瑾一個姑娘家,當初不也橫下一條心去了?現在不是挺好的?”他頓了頓,劃著火柴,點燃了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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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兵?”許大茂眼睛先是一亮,像黑暗中陡然擦亮的火柴頭,仿佛看到了一條金光大道,但隨即那點亮光就被更深的愁云遮蓋,黯淡下去,他皺著眉,狠狠嘬了一口煙,“這……這倒真是一條路子!鍛煉人,還有出路。可是成鋼哥,”他身子往前探,煙灰簌簌掉在桌上,“現在當兵也是香餑餑啊!不比找個好工作容易!名額緊俏得很吶!我這……豁出臉皮去,到處磕頭作揖,燒香拜佛,應該問題不大。”
李成鋼作為穿越者,深知歷史的走向。再過一年多,南疆那場自衛反擊戰就要打響,陸軍的普通野戰部隊將面臨巨大的風險和犧牲。他無法透漏天機,但作為鐵哥們,必須給這個焦頭爛額的父親一個關鍵暗示。他身體微微前傾,幾乎靠到許大茂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大茂,你聽我的。如果……我是說如果,你能想辦法,豁出去使勁兒,盡量……讓許達去海軍!或者空軍!哪怕地方遠點,哪怕訓練苦點,哪怕只是個地勤、后勤,也盡量往這兩個軍種使使勁。你信我,沒錯的!”他目光灼灼,帶著一種許大茂從未見過的鄭重。
許大茂臉上的困惑簡直要溢出來,煙都忘了抽:“海……海軍?空軍?成鋼哥,這……這有什么講究嗎?陸軍……陸軍不也一樣鍛煉人?扛槍站崗放哨,不都一樣?”我能把個名額弄下來就阿彌陀佛了,哪還敢挑肥揀瘦?挑工種挑軍種?那不是做夢嘛!他實在想不通,好兄弟為什么偏偏強調這兩個軍種,這和他認知里“當兵”的概念似乎有很大偏差。
李成鋼無法解釋,只能堅持,甚至帶上了一絲懇切的意味:“你別問那么多。有些事兒……沒法細說。總之,你信我這一回,為了孩子將來……往這兩個方向努力,或許……更好。”他能說的極限-->>就在這里了,絕不能把戰爭的風險說出來,那屬于絕對的機密,更會引起恐慌。
許大茂看著李成鋼那異常鄭重的神色,雖然心里像一團亂麻,迷霧重重,但他太了解李成鋼了。這個發小穩重、靠譜,從不坑人,更不會在這種事上拿他開涮。他猶豫著,眉頭擰成了疙瘩,煙頭燒到了指尖才猛地甩掉:“成鋼哥,你的話……我信!我一百個信!可是……”他搓著被燙了一下的手指,愁苦更甚,“這弄個當兵的名額本就難如登天,我再挑肥揀瘦,指定非要去海軍空軍……這……這難度可就……又他媽的上八層樓都不止啊!我怕我這肩膀,扛不住這座山啊!”
李成鋼完全理解許大茂的難處,這確實是難上加難。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許大茂的肩膀,那力道傳遞著決心:“大茂,別光想著自己扛。這樣,你那邊,趕緊動起來,去找路子!該打點打點,該求人求人,別心疼那幾個錢!先把孩子身體檢查弄好,家里成分你也清楚,沒問題。我這邊,”他用力吸了口煙,像是在積蓄力量,“也幫你上下找找人,問問情況。我在部隊那邊,總還有幾個能說得上話的老關系。咱們雙管齊下!只要孩子身體條件符合,政審沒問題,咱就卯足勁兒,爭取把他送到海軍或者空軍去!這事……我看有門兒!”
許大茂一聽李成鋼不僅指了路,還要親自下場幫忙,頓時喜出望外!他知道李成鋼不是那種隨便說空話安慰人的主兒,既然開了口,就一定會使真勁兒!他激動得猛地站起來,差點帶倒凳子,一把抓住李成鋼的手,聲音都有些發顫:“成鋼哥!這……這……我……我真是……”他激動得語無倫次,眼圈都紅了,“太謝謝你了!這……這讓我說什么好啊!又給你添dama煩了!我這心里……我這心里……”
李成鋼故意把臉一板,掙脫開他的手,帶著明顯的不悅斥道:“大茂!你這說的什么屁話?!咱們多少年的兄弟了?嗯?!”他指著兩人之間的空氣,仿佛那里有看不見的紐帶,“從光腚娃娃一起在胡同口撒尿和泥巴玩起!你跟我還整這套虛頭巴腦的?再這么生分客氣,我可真不管了啊!煙也別抽我的了!”說著作勢要把許大茂剛放在桌上的那包煙掃回去。
許大茂被李成鋼這么一說,又是感動又是慚愧,連忙按住煙盒,臉上擠出討好的笑:“哎喲喂我的好哥哥!你可別!是是是!我的錯我的錯!我這張臭嘴該打!”他作勢輕輕拍了下自己的臉頰,“咱哥們兒之間,不說兩家話!不說兩家話!全在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