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軋鋼廠革委會主任辦公室。李懷德深陷在高背人造革沙發椅里,兩道濃眉緊鎖,幾乎擰成一個疙瘩。他粗糙的手指捻著一支燃了大半的“大前門”,煙霧繚繞,絲絲縷縷地纏繞著他略顯疲憊卻依舊銳利的面龐。桌上攤開的是一份皺巴巴的生產報表,上面用紅藍鉛筆劃滿了各種符號和數字,空氣中彌漫著煙草、舊紙張和機油混合的獨特氣味。就在他盯著一個令人頭疼的產量缺口數字時,桌角那部沉重的黑色搖把電話機,突然“叮鈴鈴——”地嘶叫起來,尖銳的聲音在略顯沉悶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刺耳。
“喂,哪位?”李懷德抓起聽筒,聲音帶著慣常的威嚴和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仿佛聲音本身也沾染了煙絲的粗糲。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刻意端著腔調、帶著幾分虛假客套的聲音:“李主任,是我啊,交道口街道革委會的副主任,崔要武。”話筒里甚至能隱約聽到對方那邊街道廣播喇叭模糊的聲響。
李懷德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握著聽筒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輕輕敲擊著,發出“篤、篤”的輕響,泄露了他瞬間的思量。“哦,崔副主任啊,”他拖長了調子,語氣平淡得像一潭死水,透著公事公辦的疏離,“有事?”他順勢又吸了口煙,灰白的煙灰簌簌落在堆滿文件的桌面上。
“呵呵,”崔要武干笑兩聲,那笑聲像砂紙磨過桌面,“有點情況想跟您溝通一下,是關于你們廠工糾隊副隊長劉海中同志的問題。”他的聲音刻意壓低了些,卻顯得更加黏膩。
李懷德沒接話,只是將煙蒂在搪瓷煙灰缸邊緣用力碾了碾,火星瞬間黯淡下去,靜靜地聽著。
電話那頭,崔要武似乎等不到預期的回應,便自顧自地繼續,語氣漸漸帶上指責,像找到了宣泄口:“這個劉海中同志,在工作范圍之外,思想覺悟很有問題啊!仗著在廠里有個小小的職務,就目無組織紀律,公然在群眾中制造對立,破壞干群關系!前幾天,他就在我們街道管轄范圍內,組織煽動不明真相的群眾,對本街道革委會的工作進行惡意干擾和攻擊!影響極其惡劣!”話筒那頭傳來手指急促敲打桌面的聲音。
他頓了頓,似乎是在積蓄力量,然后猛地加重了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指控:“李主任,這種行為,是對我們街道革委會權威的嚴重挑釁!是對革命工作的極大破壞!這樣的人,繼續擔任工糾隊的重要職務,恐怕……不太合適吧?我看,廠里是不是該嚴肅處理一下?讓他好好反省反省?”那“反省反省”四個字,說得又慢又重,裹挾著赤裸裸的威脅意圖。
辦公室里一片沉寂,只有墻上老式掛鐘“咔嗒、咔嗒”的走秒聲格外清晰。李懷德面無表情地聽著,嘴角卻極其緩慢地勾起一絲冰冷的、帶著諷刺意味的弧度。
過了好幾秒,就在崔要武以為對方在掂量輕重時,李懷德那低沉而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如同實質般的輕蔑,清晰地透過話筒傳了過去:
“崔副主任,”李懷德的聲音不高,卻每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釘,“你這話,我就聽不明白了。”
崔要武顯然沒料到是這個開場,話筒里傳來他錯愕的吸氣聲:“李主任,這事很清楚啊,劉海中的行為……”
“清楚?”李懷德猛地出聲打斷他,語氣陡然轉厲,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劉海中同志是我軋鋼廠的股長,技術骨干!是廠工糾隊的副隊長!他犯了什么錯誤?違反了廠里哪條規章制度?是在生產上出了紕漏?還是抓安全、促生產的工作上有重大失職?你指出來!怎么我們廠里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聲音陡然拔高,震得話筒嗡嗡作響。
崔要武被噎得頓了一下,急忙辯解,聲音帶上了一絲倉促:“不是廠里的事,是在街道!他在家屬院那邊……”
“在街道?!”李懷德的聲音猛地拔得更高,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近乎刻薄的嘲諷,“在街道發生的事,自然歸你們街道革委會管!我們軋鋼廠什么時候需要街道革委會來指導我們如何處理自己的干部了?!劉海中同志在廠外做了什么,只要不違法亂紀,那是他的個人行為!組織關系在廠里,工作職責在廠里,他的表現如何,我們軋鋼廠革委會自有評判標準!輪不到外人指手畫腳!”他刻意強調了“外人”和“指手畫腳”幾個字。
“李主任,你這話……是不是有點不講道理?”崔要武的聲音失去了之前的拿捏,變得氣急敗壞。
“我這話怎么了?”李懷德毫不客氣地頂回去,語氣里充滿了赤裸裸的鄙夷,“崔副主任,‘抓革命,促生產’,這是我們工業戰線的大局!軋鋼廠上萬人的生產任務,是我們革委會工作的重中之重!我們評判干部,看的是他在革命和生產中的貢獻!劉海中同志在廠里抓安全、促生產,工作兢兢業業,我們覺得很稱職!至于他在家屬院說了什么話、管了什么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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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懷德故意停頓了一下,聽筒里清晰地傳來對面粗重的呼吸聲,然后他發出一聲毫不遮掩的、短促而刺耳的嗤笑:
“呵!那是你們街道的‘家務事’!你們街道革委會要是覺得他違反了你們的條例,你們拿出證據,該批評批評,該處罰處罰,按你們街道的章程辦就是了!但是……”
李懷德的語氣陡然變得極其強硬,如同鋼鐵淬火,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志,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下:
“想指揮我們軋鋼廠革委會怎么處理我們自己的干部?崔副主任,你是不是管得太寬了點?一個小小的街道革委會副主任,哪來的這么大權力,敢把手伸進我堂堂上萬人的國家大型軋鋼廠,指揮我這個廠革委會主任做事?!”
最后那句話,如同平地一聲驚雷,帶著赤裸裸的嘲弄和毫不掩飾的權力碾壓感,穿透電話線,狠狠砸在崔要武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