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鋼縮著脖子,把身上那件洗得發白、袖口磨出毛邊的舊藍布棉襖又裹緊了些,幾乎把半張臉都埋進豎起來的硬邦邦的領子里,只留下一雙警惕的眼睛在外掃視。腳下的布鞋踏著胡同里凍得梆硬的地面,發出輕微又單調的“咯吱”聲。
這是他熟悉的路徑,通往那個隱藏在曲折胡同深處的黑市。昏暗的路燈泡只在胡同口亮著一盞,光線昏黃稀薄,越往里走,越是靠墻根陰影里那些影綽綽的人影和地上攤開的包袱皮來分辨方位。各種低語、短促的討價還價聲、咳嗽聲,混雜著劣質煙草和舊物散發出的陳腐氣味。
李成鋼熟門熟路,步子放得很輕,像條貼著墻根的影子,無聲地融入這片黎明前的暗流。他避開幾個蹲在墻角、眼神游移的閑漢,徑直走到靠里一點、一個蹲在墻根下、面前攤著塊灰布的人跟前。那人也穿著臃腫的棉衣,雙手揣在袖筒里取暖,帽檐壓得很低,大半張臉都藏在陰影里。
兩人眼神對了一下,沒有多余的寒暄。李成鋼微微側過身,借著身體的遮擋,手在棉襖內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個用舊報紙裹得嚴嚴實實的小方塊,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對方袖筒里的手也迅速伸了出來,同樣用舊報紙包著的一疊東西遞了過來。兩人手在棉襖下擺處飛快地一遞一接,那報紙包的小方塊和對方遞來的東西瞬間易手。
“老價錢。”對方喉嚨里含混地咕噥了一聲,像在自自語。
“嗯。”李成鋼同樣低低應了一聲,看也沒看,就把那疊東西塞進自己棉襖最貼身處,一股溫熱還帶著對方體溫的煙草味隱隱傳來。二十雙尼龍襪換來一筆鈔票。整個過程不過十幾秒,流暢得像排練過無數次。
他沒停留,迅速轉身,離開這個角落,朝著黑市深處另一個更擁擠、氣味也更復雜的地帶走去——糧油區。那里人似乎更多些,也更活躍點,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合了糧食塵土味、生豆油味和人體汗味的特殊氣息。
果然,剛走近幾步,一股更濃郁的、帶著點霉味的糧食氣息就鉆進鼻孔。李成鋼放慢腳步,目光銳利地掃過幾個大小不一的攤位。有的直接把鼓鼓囊囊的糧袋豎在墻根,有的則在地上鋪塊油布或麻袋片,上面零星攤開著玉米面、高粱米、黃澄澄的小米,還有少數攤位上能看到雪白但顆粒不算飽滿的大米和富強粉,這些細糧通常都用小口袋單獨裝著,數量不多,顯得格外金貴。
他先走到一個靠墻根的老漢攤前。老漢揣著手,縮著脖子,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李成鋼蹲下,伸手捏起一小撮攤開的玉米面,粗糙的顆粒感在指尖摩挲。
“苞谷面啥價?”他低聲問。
老漢眼皮抬了抬,渾濁的眼珠瞥了他一眼,又垂下:“老價錢,加一成。”
李成鋼心里咯噔一下。加一成?這比上個月他買時明顯漲了。他不動聲色,用手指捻了捻玉米面,像是在檢查干濕度,嘴里“唔”了一聲,沒再說話,站起身走向旁邊另一個攤子。
這個攤主是個中年漢子,顯得精干些。攤子上除了玉米面、高粱米,居然還有一小袋大米。
“看看米?正經好米!”漢子聲音不高,但帶著點推銷的熱情。
李成鋼沒接茬,直接指著高粱米:“紅高粱米呢?咋賣?”
漢子眼珠轉了轉,報了價:“這個……得比上月貴點,糧店那邊緊俏,咱這也不多。”
又是一個“貴點”!李成鋼的心往下沉了沉。他沒問具體貴多少,只是伸手捧起一把高粱米,攤在手心,湊近仔細看了看色澤,又吹了吹,查看里面的雜質。米粒顏色還算紅潤,但夾雜的細小沙礫和谷殼碎屑似乎比以往多了些。漢子看他看得仔細,趕緊補充:“都是新下來的,沒陳貨,實在價!”
李成鋼放下米粒,拍拍手,又走向第三個攤子。這個攤子最大,糧袋堆了好幾包。攤主是個胖乎乎的女人,裹著厚厚的頭巾,正跟旁邊一個人小聲嘀咕著什么。李成鋼湊過去聽了一耳朵。
“……聽說東城外頭幾個合作社,糧倉都見底了?真的假的?”
“誰知道呢!反正現在糧店摳搜得很,那嘖嘖……”
“可不是嘛,我這進價都翻了筋斗……”胖女人嘆著氣。
李成鋼心頭一凜。他蹲下身,目標明確地指向攤子上最多的高粱米:“大姐,這紅高粱米,給我個實在價?”他特意加重了“實在”兩個字。
胖女人轉過臉,上下打量了李成鋼一下,似乎覺得他面善,又看他穿著干凈的棉襖,不像搗亂的。她壓低聲音,報了個數。
李成鋼在心里飛快地比較著。老漢攤加一成,精干漢子攤“貴點”,胖女人報的數……雖然也是漲的,但幅度卻是三個攤子里最小的!他臉上沒什么表情,伸手又捏起一把高粱米,反復看了又看,甚至捻開一粒用指甲掐了掐硬度,動作慢條斯理,極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