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夫營里,那富有節奏的“咔嚓”聲,不知何時停了下來。
空氣中只剩下柴火燃燒的噼啪聲,以及遠處校場傳來的操練呼喝。先前還嘈雜無比的營地,此刻安靜得有些詭異。上百名赤膊壯漢,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光直勾勾地盯著那堆被劈得整整齊齊的木柴,以及站在木柴旁,氣息甚至沒有絲毫紊亂的楊辰。
那堆積如山的原木,此刻已經被他劈完了近半。每一塊劈開的木柴,都大小均勻,仿佛是用尺子量過一般。
獨眼龍王屠那只握著大鐵勺的手,不知不覺間攥得死緊。他混跡軍旅半生,從死人堆里爬出來,靠著一身蠻力和兇悍當上了這個伙長。他見過力氣大的,沒見過力氣這么巧的。眼前這小子,每一斧子都像是劈在木頭的七寸上,省力,高效,還帶著一種讓人說不出的美感。
這他娘的哪里是劈柴,分明是繡花。
“咳!”王屠重重地咳了一聲,打破了這片死寂。他將鐵勺往旁邊的大水缸里“哐當”一扔,濺起一片水花,邁著步子走到楊辰面前。
他比楊辰高出一個頭,壯碩的身軀投下的陰影,幾乎能將楊辰完全籠罩。他僅存的那只眼睛里,兇光收斂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審視和掂量。
“行了。”他甕聲甕氣地開口,聲音比剛才低沉了不少,“別劈了,再劈下去,后頭的弟兄都沒活干了。”
周圍的伙夫們聞,發出幾聲壓抑的低笑,但笑聲里再沒了之前的嘲諷,反而多了幾分親近的意味。軍營里就是這樣,實力是最好的通行證。
楊辰停下動作,用袖子擦了擦額上并不存在的汗珠,臉上依舊是那副憨厚老實的笑容:“王頭兒,是小人手腳太慢,耽誤工夫了。”
他這話一出,連王屠的臉皮都忍不住抽動了一下。
你這還叫慢?那我們這幫人豈不都是在爬?
王屠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但語氣卻不再那么沖:“少跟老子耍貧嘴。既然有力氣,就別閑著。老六,你帶他去,讓他管那三號灶的火。要是晌午飯點火熄了,老子拿你們倆是問!”
“得嘞,頭兒!”一個身材瘦小,看著頗為機靈的伙夫應了一聲,小跑到楊辰身邊,臉上堆著笑,“兄弟,我叫劉六,你叫我六子就行。這邊來,三號灶離不開人。”
楊辰沖王屠拱了拱手,便跟著那劉六,走進了熱氣蒸騰的灶臺區域。
三號灶正燉著一大鍋菜,鍋里是些蘿卜、菘菜和零星的幾塊肥肉,被燉得稀爛,咕嘟咕嘟地冒著泡。劉六將一根巨大的鐵制火叉塞到楊辰手里,指著灶膛里熊熊燃燒的火焰說道:“楊辰兄弟,這活兒看著簡單,其實講究不少。火大了,菜容易糊鍋底;火小了,到飯點菜還燉不爛。你得時刻盯著,柴火要一根一根地添,不能猛地一下全塞進去。”
“多謝六哥指點,我記下了。”楊辰點頭應下。
劉六見他態度謙和,沒有因為露了一手本事就驕傲自大,心里又多了幾分好感。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兄弟,你這身板,這手上的功夫,來伙夫營可惜了。怎么想的?”
楊-辰一邊用火叉撥弄著灶膛里的木柴,讓火燒得更旺些,一邊不經意地回道:“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能有條活路就不錯了,不敢奢求太多。”
這個回答模棱兩可,卻最能引人遐想。
劉六果然露出一副“我懂”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是,咱們瓦崗看著威風,里頭的道道多著呢。安心干吧,伙夫營雖然累點臟點,但至少餓不著,也安全。你看王頭兒,別看他兇,其實人不壞,就是個直腸子。你今天這手,算是讓他服了。”
楊辰笑了笑,沒再接話。他一邊維持著灶膛的火候,一邊豎起了耳朵,聽著周圍的動靜。
這里是瓦崗軍的心臟,是信息的中轉站。
“聽說了嗎?昨晚上城西又抓了幾個隋軍的探子,聽說是從洛陽那邊摸過來的。”一個負責切菜的壯漢,一邊“哐哐哐”地剁著菘菜,一邊跟旁邊的人八卦。
“王世充那老小子,還不死心呢。洛陽都快成咱們魏公的囊中之物了,還派探子來,頂個屁用!”
“話不能這么說。我可聽說了,咱們這邊,也有人心里不舒坦。翟大龍頭那邊,最近可是清凈得很吶。”一個淘米的聲音幽幽地傳來,帶著幾分莫名的意味。
話音剛落,周圍瞬間安靜了一下,隨即又被更大的剁菜聲和談笑聲掩蓋了過去。
楊辰心中一動。翟讓?瓦崗的舊主。看來李密掌權之后,這內部的權力斗爭,已經開始浮上水面了。徐茂公把自己扔進這個消息漩,恐怕也有讓自己聽聽這些聲音的意思。
他不動聲色,繼續專注地看著自己的灶火。
很快,到了午飯時分。整個伙夫營像是上了發條的機器,瞬間高速運轉起來。
“開飯了——!”王屠扯著他那破鑼嗓子一聲大吼。
營地外,早已排起長龍的瓦崗士兵們,端著粗陶大碗,蜂擁而至。叫罵聲,催促聲,鍋碗瓢盆的碰撞聲,響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