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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聲馬匹的響鼻,像一柄無形的鐵錘,重重砸在死寂的夜幕上。
蕭美娘的驚呼被一只溫熱有力的大手死死捂在了喉嚨里,她整個人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間帶倒,壓在冰冷潮濕的墻根下。她的心臟瘋狂地擂動,幾乎要從胸腔里跳出來,視野里只剩下楊辰那雙在黑暗中亮得駭人的眼睛。
楊辰沒有看她,他的全部心神都化作了耳朵,貪婪地捕捉著夜風送來的每一絲訊息。
響鼻聲之后,林子里傳來一陣極輕微的騷動,像是有人在安撫受驚的坐騎,還伴隨著壓低了嗓音的、模糊不清的咒罵。很快,一切又重歸于寂靜。但這種寂靜,已經不再是之前那種自然的寧靜,它像一張被拉到極致的弓,每一寸空氣里都充滿了即將迸發的殺機。
豺狗已經等不及了。
他們或許是聽到了什么動靜,或許只是單純的失去了耐心。無論如何,那扇通往生路的窗戶,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關閉。
楊辰松開了捂住蕭美娘嘴巴的手,轉而握住了她冰涼的手腕。他沒有說話,只是用手指在她手心飛快地劃了兩個字:南,走。
蕭美娘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本能地跟隨著他的牽引,從地上爬起。她咬緊了下唇,將所有恐懼與驚慌都吞回肚子里。她知道,此刻任何一點聲音,都可能成為他們的催命符。
兩人如兩道貼地的影子,徹底放棄了任何僥幸心理,沿著墻根的陰影,以最快的速度向村南那片黑壓壓的亂墳崗潛去。
腳下的泥土濕滑而柔軟,踩上去悄無聲息。空氣中彌漫著水汽和腐爛草根的氣息,偶爾有被驚擾的夜蟲發出一聲短促的鳴叫,都讓蕭美娘的心跳漏掉半拍。楊辰始終走在她的前半步,高大的身軀為她擋住了大部分的視線,也隔絕了大部分的危險。她只能看到他寬闊的背影,和他握著自己手腕時,那穩定得不似凡人的力量。
很快,他們就脫離了村莊的范圍,踏入了那片屬于死者的領地。
亂墳崗的氣息更加陰冷,一座座歪斜的土墳和殘破的墓碑,在稀薄的月光下,投下猙獰扭曲的影子,像一個個沉默的鬼魂。蕭美娘不敢去看,只能死死盯著楊辰的腳后跟,機械地邁動著雙腿。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這個大隋的皇后,會倉皇如喪家之犬,在深夜的亂墳崗里,為了一條活路而奔逃。
可她心里,卻沒有半分屈辱,只有一種奇異的、近乎麻木的平靜。因為她不是一個人。
穿過亂墳崗,眼前出現了一條干涸的河道。河床里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和枯死的雜草,走在上面,不可避免地會發出“沙沙”的聲響。
“慢點,踩著草走。”楊辰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
他放慢了腳步,小心翼翼地在草叢的邊緣穿行,每一步都落得極輕。蕭美娘有樣學樣,將宮中學習多年的儀態盡數拋棄,像一只笨拙的貓,努力讓自己的腳步不發出任何聲音。
他們就像在刀尖上跳舞,而遠處的村莊,就是那持刀的屠夫。
不知走了多久,當他們終于繞過一個巨大的河灣,重新看到波光粼粼的江面時,蕭美娘的雙腿已經酸軟得幾乎抬不起來。而此時,他們已經身處漁村的下游數里之外。
江邊,一葉小小的烏篷船,如同被遺棄的孩子,靜靜地停靠在一片茂密的蘆葦叢中。正是張伯說的那條船。
楊辰沒有立刻上前,他依舊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拉著蕭美娘在暗處觀察了許久,確認四周再無任何異常之后,才迅速上前,解開了系在木樁上的纜繩。
他先將蕭美娘扶上船,讓她在烏篷里坐好,自己則拿起船尾那根長長的竹篙,在岸邊的淤泥里用力一點。小船發出一聲輕微的離岸聲,便悄無聲息地滑入了寬闊的江面,很快就融入了那片深沉的黑暗之中。
船身隨著水流輕輕晃動,四周是江水拍打船舷的單調聲響。那份在岸上時時存在的、如芒在背的危機感,終于隨著小船的遠去而漸漸消散。
安全了。
蕭美娘蜷縮在烏篷里,透過窄小的窗口,看著兩岸飛速倒退的景物,整個人都虛脫了。她靠在冰冷的船板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帶著水腥味的空氣,直到此刻,她才感覺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濕透。
楊辰將竹篙放在船頭,自己則在船尾坐下,從懷里掏出張伯給的那個布包。他摸出一個硬邦邦的雜糧餅子,掰了一半,遞給蕭美-娘。
“殿下,吃點東西吧。”
蕭美娘看著那半塊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粗糙的餅子,上面甚至還能看到沒碾碎的麥麩。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顫抖地接了過來。餅子很硬,咬一口,硌得牙疼,還帶著一股淡淡的霉味。可她卻小口小口地,極為認真地咀嚼著,仿佛在品嘗什么山珍海味。
吃完餅子,楊辰又擰開水囊,遞了過去。蕭美娘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水。清冽的江水沖淡了口中的干澀,也仿佛沖刷掉了她心中最后的一絲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