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樁樁,一件件,真相逐漸浮出水面。
“很好。”蕭景玄點頭,“加緊審理,朕要在元興元年正月前,看到完整的案卷。”
“臣定當竭盡全力。”
眾人又議了幾件朝政,鄭文遠和方維岳方才告退。
殿內只剩蕭景玄、沈青瀾和顧衡之三人。
“青瀾,”蕭景玄握住她的手,“今日在朝上,委屈你了。本該直接冊封你為后……”
“陛下不必如此。”沈青瀾搖頭,“鄭尚書說得對,待父親冤情昭雪,再行冊封,才是正理。臣……不急于一時。”
“可朕急。”蕭景玄看著她,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深情,“朕等了八年,不想再等了。”
沈青瀾臉頰微紅,輕聲道“八年都等了,不差這幾個月。”
顧衡之輕咳一聲,識趣地轉過身去。
蕭景玄笑了笑,松開手,正色道“說正事。青瀾,你晉封尚宮令后,便可名正順地徹查內庫。朕懷疑,這些年流失的內庫物件,不止我們查到的那幾件。”
“臣也有此懷疑。”沈青瀾道,“尚功局歷年賬冊漏洞百出,周尚宮卻能在那個位置穩坐十五年,背后定有勢力支持。臣打算從永和九年開始查起――那年黃河決堤,朝廷撥付賑災銀兩百萬兩,同時內庫有大量物資‘調撥災區’,但地方接收記錄模糊。”
“永和九年……”蕭景玄沉思,“那時掌管內庫的是……”
“是當時的尚宮令,周惠娘的姑母,周太后身邊的舊人。”顧衡之道,“周太后薨逝后,那位尚宮令便‘榮養’出宮,據說在江南置了上千畝良田,過著富家翁的生活。”
線索一環扣一環,漸漸織成一張大網。
“看來,這宮里宮外,早就爛透了。”蕭景玄眼中寒光閃爍,“也好,既然要清理,就清理個徹底。顧先生,你那邊繼續查胡三疤和王繼恩。青瀾,內庫這條線交給你。方維岳主攻科舉案。三線并進,朕倒要看看,這潭水到底有多深。”
“是。”
**
接下來的日子,整個朝堂都籠罩在一種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氛中。
元興帝蕭景玄說到做到,日日臨朝,夜夜批閱奏章到三更。他雷厲風行地推行新政整頓吏治,裁汰冗官;清查田畝,抑制兼并;開放路,鼓勵直諫。每一項都觸動了既得利益者的神經,但新帝手握軍權,又得寒門官員擁戴,世家一時竟無可奈何。
而三司對科舉案的復審,進展神速。
臘月十五,方維岳上奏當年指證沈文泄題的關鍵證人之一、已致仕的禮部員外郎李文昌,在玄衛的“勸說”下,承認自己當年收受崔琰三千兩白銀,做了偽證。
臘月十八,大理寺重新鑒定“泄題密信”筆跡,確認并非沈文淵親筆,而是極高明的模仿。
臘月二十二,都察院查到當年負責搜查沈府的衙役頭目,此人已升任京兆府捕頭,在嚴審下交代那方蟠龍紐印,是崔琰心腹在搜查前夜偷偷放入沈府書房的。
證據鏈越來越完整。
與此同時,沈青瀾在內庫的調查也取得突破。她發現永和九年到永和十七年間,內庫共有二十七筆大宗物資“調撥”記錄存在問題,涉及黃金、白銀、玉器、綢緞等,總價值超過一百萬兩。而這些物資的流向,大多指向江南和淮南。
更令人心驚的是,她查到周尚宮在京郊有一處莊園,占地五百畝,莊內仆役上百。以她一個正四品女官的俸祿,根本不可能置辦如此產業。
臘月二十五,沈青瀾將查到的證據整理成冊,呈報蕭景玄。
養心殿東暖閣,燭火搖曳。
蕭景玄翻看完冊子,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一百萬兩……好大的手筆。這些錢若用在賑災、軍餉上,能救多少百姓,能少死多少將士!”
“陛下息怒。”沈青瀾輕聲道,“如今既已查明,便可著手追回。”
“追回?”蕭景玄冷笑,“朕不僅要追回,還要讓他們連本帶利吐出來。”他看向顧衡之,“顧先生,你那邊如何?”
“胡三疤招了。”顧衡之沉聲道,“他承認,永和十二年,崔琰通過王繼恩找到他,讓他脅迫劉一手做偽證。作為報酬,崔琰幫他在淮南鹽場拿到了三個鹽引。”
“鹽引……”蕭景玄手指輕叩桌面,“王繼恩一個光祿寺少卿,有何權力給鹽引?”
“這正是關鍵。”顧衡之道,“臣順藤摸瓜,發現王繼恩雖官職不高,但其妻是淮南節度使王宗衍的侄女。而王宗衍,掌控著淮南鹽政。”
“所以,是王宗衍在背后支持崔琰?”沈青瀾問。
“不止崔琰。”顧衡之取出一份名單,“這是胡三疤供出的,這些年通過王繼恩拿到鹽引的名單,共十七人。其中,有六人是朝中官員,包括已致仕的戶部尚書王崇。”
殿內一片死寂。
王崇,三朝元老,太原王氏的家主,門生故舊遍布朝野。若連他都牽涉其中……
“陛下,”顧衡之壓低聲音,“臣還查到,永和十四年黃河水患,朝廷撥付的三百萬兩賑災銀,有八十萬兩‘消失’在轉運途中。而當時負責轉運的,正是王崇的門生。”
“永和十七年北伐軍餉,缺口三十萬兩。”沈青瀾接道,“內庫支取的十萬兩白銀,并未送到兵部,而是通過尚功局流出,最終……很可能也進了某些人的口袋。”
線索全部串起來了。
科舉案、玉璽案、貪墨軍餉、侵吞賑災銀……背后是同一張網,一個以太原王氏、清河崔氏為核心,勾結內廷、地方官員、甚至邊將的龐大利益集團。
蕭景玄緩緩起身,走到窗邊。窗外,臘月的夜空無星無月,漆黑如墨。
“八年……”他聲音低沉,“父皇在位三十年,竟讓這些人蛀空了半個國庫,冤殺了多少忠臣,害死了多少百姓。”
他轉身,眼中是決絕的寒光“既然他們想要錢,朕就讓他們知道――有些錢,拿了是要用命來還的。”
“陛下打算如何做?”顧衡之問。
蕭景玄走回書案,鋪開紙筆“第一,命方維岳加快科舉案復審,三日內結案,朕要在元興元年正月初一,為沈文淵平反昭雪。”
“第二,顧先生,你持朕手令,秘密前往淮南,節制淮南駐軍,暗中控制王宗衍。不要打草驚蛇,等朕命令。”
“第三,”他看向沈青瀾,“青瀾,你繼續清查內庫,把所有證據固定。另外……是時候會會周尚宮了。”
沈青瀾心中一凜“陛下要動周尚宮?”
“不是朕要動她,”蕭景玄眼神深邃,“是她背后的主子,該現身了。”
他蘸墨,在紙上寫下一個“網”字,又在周圍畫了幾個圈
“崔琰已死,崔氏元氣大傷。王崇致仕,王氏卻還在。周尚宮一個女官,敢貪墨內庫百萬兩,背后定有更大的靠山。朕很好奇,這宮里,除了已故的周太后,還有誰有這么大的能量?”
沈青瀾忽然想起什么“陛下,臣在查內庫賬冊時,發現一個細節永和十二年之后,內庫流失的物資明顯減少。尤其是永和十八年,幾乎沒有任何問題記錄。”
“永和十八年……”顧衡之思索,“那年發生了什么?”
“德妃薨逝。”蕭景玄緩緩道,“朕的母妃,就是在永和十八年,被崔氏陷害,含冤而逝。”
殿內再次陷入沉默。
德妃之死,崔氏之禍,科舉之冤,貪墨之網……這一切,似乎都纏繞在一起,指向某個深不見底的漩渦。
“陛下,”沈青瀾輕聲道,“臣明日便去會會周尚宮。”
“小心。”蕭景玄握住她的手,“玄七會在暗處保護你,但……周惠娘在宮中經營十五年,手段心計非同小可。若事不可為,先保全自己。”
“臣明白。”
**
臘月二十六,晨。
尚宮局正堂,炭火燒得正旺。
周尚宮端坐主位,正在翻看年終賬冊。見沈青瀾進來,她放下冊子,露出慣常的溫和笑容“沈尚宮來了。坐吧,嘗嘗今年的新茶,江南剛貢上來的。”
沈青瀾在她對面坐下,接過茶盞,卻不急著喝“周尚宮好雅興。年終事務繁雜,還有閑情品茶。”
“忙里偷閑罷了。”周尚宮輕嘆,“老身在這尚宮局待了十五年,每年這個時候都最是忙碌。不過今年有沈尚宮相助,倒是輕松不少。”
“周尚宮過譽了。”沈青瀾放下茶盞,“其實今日來,是有幾處賬目不明,想向尚宮請教。”
“哦?何處不明?”
沈青瀾從袖中取出一份抄錄“永和九年,黃河水患,內庫調撥棉布五千匹、糧食三千石‘賑濟災民’。但同年河南布政司的接收記錄,只有棉布三千匹、糧食兩千石。剩下的一千匹布、一千石糧,去了哪里?”
周尚宮笑容不變“陳年舊賬,老身也記不清了。或許是轉運途中損耗,或許是記錄有誤。沈尚宮也知道,永和年間賬目管理混亂,有些疏漏也在所難免。”
“疏漏?”沈青瀾又取出一份,“那永和十四年,內庫支取黃金五千兩‘賞賜淮南將士’,但兵部并無相關記錄,這也是疏漏?”
周尚宮的笑意淡了些“沈尚宮今日,是來查賬的?”
“下官職責所在。”沈青瀾直視她,“尚宮局總管六宮用度,內庫物資調配皆經尚宮局之手。如今查出這許多‘疏漏’,總該有個交代。”
“交代……”周尚宮緩緩放下茶盞,那溫和的笑容終于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冷漠,“沈青瀾,你以為你是誰?靠著陛下的寵愛,就敢來質問老身?”
她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沈青瀾“老身在這宮里待了三十五年,伺候過兩代太后,經歷過的風浪,比你吃過的米都多。你查的那些賬,你以為只有你看到了?先帝在時,就有人查過,可查到最后呢?”
她冷笑“不是暴病身亡,就是意外失足。沈姑娘,你父親沈文淵,不就是前車之鑒?”
這話已是赤裸裸的威脅。
沈青瀾卻笑了。那笑容清冷而銳利,像出鞘的劍。
“周尚宮終于肯說實話了。”她也站起身,與周尚宮平視,“所以,我父親的案子,您果然知情。”
周尚宮瞳孔微縮,隨即恢復平靜“老身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聽不懂沒關系。”沈青瀾從懷中取出一枚玉佩――正是蕭景玄給她的那枚,“陛下有令尚宮周惠娘,涉嫌貪墨內庫、勾結外臣、陷害忠良,即刻收押,交內廷司審訊。”
話音未落,玄七帶四名暗衛破門而入。
周尚宮臉色終于變了。她死死盯著那枚玉佩,又看向沈青瀾,忽然仰天大笑
“好,好一個沈青瀾!老身小看你了!”她笑聲驟止,眼中閃過狠厲,“但你以為抓了老身,就能掀翻這天?告訴你,這宮里的水,比你想的深得多!有些人,連陛下都動不得!”
“動不得動得,試過才知道。”沈青瀾平靜道,“帶走。”
玄七上前,周尚宮卻后退一步,從袖中滑出一把短匕,抵在自己頸前“別過來!否則老身立刻死在這里,讓你們什么都問不出來!”
沈青瀾眼神一冷“周尚宮以為,一死就能了之?您死了,您的侄兒、侄孫,您在江南的莊園、田產,陛下一樣會查個底朝天。”
周尚宮的手顫抖起來。
“您若配合,供出幕后主使,陛下或許會念您多年伺候的苦勞,從輕發落。”沈青瀾放緩聲音,“但您若執迷不悟……謀逆大罪,可是要株連九族的。”
“株連九族”四個字,像重錘砸在周尚宮心上。她手中的匕首“當啷”落地,整個人癱軟在椅子上。
“我……我說。”她閉上眼睛,兩行老淚滑落,“但沈青瀾,你記住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那些人……不會放過你的。”
沈青瀾示意玄七收起匕首,淡淡道“那就不勞周尚宮費心了。說吧,從永和九年開始,一樁一樁說清楚。”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細雪。
元興元年的臘月,注定不會平靜。
而這場席卷朝野的風暴,才剛剛開始。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