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十年臘月初一,欽天監擇定的黃道吉日。
寅時未至,整座宮城已蘇醒。五更的鼓聲穿透凜冽晨風,從端門次第傳向承天門、太極門。朱雀大街上,鹵簿儀仗如長龍般蜿蜒排列。金吾衛甲胄鮮明,持戟肅立,從宮門一直排到太廟。百官身著嶄新朝服,按品級列隊于太極殿前廣場,鴉雀無聲。
沈青瀾寅時初刻便已起身。今日她換上了尚宮局最高階的女官服制――深青色蹙金繡鸞鳥大袖衫,腰束玉帶,頭戴五品典記官冠。周尚宮親自為她整裝,動作緩慢而鄭重。
“今日之后,宮里的天就真的變了。”周尚宮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自語,“沈典記,不,或許該稱您……”
“周尚宮慎。”沈青瀾平靜道,“冊封之事尚未有詔命,下官仍是尚宮局典記。”
周尚宮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說不清的意味:“是,是老身失了。”她退后兩步,上下打量沈青瀾,忽然嘆道:“您穿這身官服,其實委屈了。當年沈夫人入宮朝見時,穿的是二品誥命服色,那才叫相稱。”
沈青瀾指尖微顫,面上卻不動聲色:“陳年舊事,不必再提。”
“有些事,不提也在那里。”周尚宮深深看她一眼,“老身只勸您一句今日登基大典,是陛下的正名之戰,也是您的。宮內外多少雙眼睛盯著,一步都錯不得。”
“下官謹記。”
卯時正,鐘鼓齊鳴。
太極殿九重宮門次第洞開。蕭景玄身著十二章紋袞服,頭戴十二旒冕冠,在禮官導引下緩步而出。晨曦恰好在這一刻穿透云層,金輝灑在他身上,袞服上的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仿佛活了過來,流光溢彩。
沈青瀾站在百官隊列前側的記錄席,抬眼望去。這是她第一次見他穿天子冠服――威嚴,肅穆,仿佛一夜之間褪去了所有屬于靖王的溫潤,只剩下屬于帝王的孤高與深沉。但當他目光掃過她時,她捕捉到了那一閃而過的、獨屬于她的溫度。
“跪――”
禮部尚書鄭文遠高唱。數千人齊刷刷跪倒,山呼海嘯般的叩拜聲響起“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蕭景玄穩步登上丹陛,轉身面向眾生。禮官捧上即位詔書,他接過,展開,聲音沉穩而清晰地傳遍廣場
“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奉大行皇帝之遺詔,屬以倫序,入奉宗祧……”
詔書文辭古奧,但核心意思明確一、即皇帝位;二、改元“元興”,明年正月為元興元年;三、大赦天下,但謀逆、貪墨、命案不赦;四、蠲免受災州縣一年賦稅;五、開恩科,廣納賢才。
每念一條,下方便傳來壓抑的吸氣聲。尤其是“貪墨不赦”和“開恩科”兩條,像兩塊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層層漣漪。
詔書念畢,蕭景玄將詔書交還禮官,緩聲道“朕年少德薄,惟懼不克負荷。然既承大統,當效法祖宗,勤政愛民。自今日起,朕當日日臨朝,夜夜批閱奏章,凡軍國大事,必與諸卿共議。望諸卿同心協力,共扶社稷。”
這話說得謙遜,但無人敢輕視。誰都知道,這位新帝在靖王時期就以“扮豬吃虎”著稱,如今亮出爪牙,只會更鋒利。
“萬歲!萬歲!萬萬歲!”呼聲再起,此次多了幾分真心實意的敬畏。
接下來是繁復的儀式祭天、告廟、頒詔天下……等全套流程走完,已近午時。百官跪得膝蓋發麻,卻無人敢有怨。
終于,鄭文遠高唱“禮成――諸臣工移步太和殿,參拜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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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殿內,炭火燒得極旺,驅散了冬日的寒意。
蕭景玄已換下沉重袞服,改穿常朝龍袍,端坐御座。下方百官重新排班,這次是按新朝官制――蕭景玄在登基前便已頒下旨意,對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等進行改組,增設了幾個直屬皇帝的衙門,削弱了世家把持的傳統職權。
“諸卿平身。”蕭景玄開口,聲音在空曠大殿中回蕩,“今日是新朝第一日,朕有幾件事要議。”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下方“第一,關于朕的尊號。禮部擬了幾個,朕都不甚滿意。朕意已決,廟號便用‘元’,年號‘元興’。元者,始也,大也。朕愿這新朝,從元開始,開萬世太平。”
“元帝”二字一出,不少老臣都露出欣慰之色。這個廟號既彰顯了新帝的雄心,又不失穩重,是極好的選擇。
“第二,”蕭景玄繼續道,“關于后宮。朕年少時便立誓,此生不納妃嬪,不設三宮六院。如今雖登基為帝,此志不改。”
殿中頓時嘩然!
不納妃嬪?這在大燕朝歷代皇帝中從未有過!即便是最癡情的永隆帝,后宮也有妃嬪十余人。
“陛下!”太常寺卿首先出列,“皇室子嗣關乎國本,陛下豈可……”
“朕已有子嗣。”蕭景玄平靜地打斷他。
這句話比前一句更驚人。百官面面相覷,連沈青瀾都愣住了――他何時有的子嗣?
蕭景玄看向殿側,一個嬤嬤抱著個襁褓從屏風后走出。那孩子約莫一歲多,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滿殿朝臣。
“這是朕的嫡長子,蕭承稷。”蕭景玄的聲音里多了幾分溫度,“其母……”他頓了頓,“將在適當的時候與諸位相見。至于朕為何不納妃嬪,原因很簡單――”
他站起身,走下丹陛,在百官驚愕的目光中,走到沈青瀾面前。
沈青瀾整個人都僵住了。她看見他朝自己伸出手,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深情與堅定。
“因為朕的皇后,只會是她。”
死寂。
然后,炸開鍋般的議論聲幾乎掀翻殿頂。
“沈氏女?罪臣之女怎能……”
“陛下三思!皇后乃一國之母,豈可……”
“沈文淵的案子尚未審結,此事萬萬不可!”
反對聲如潮水般涌來。蕭景玄卻置若罔聞,他只看著沈青瀾,聲音清晰而堅定“八年前,朕在刑部大堂外,看見一個十五歲的姑娘跪在雪地里,為她父親喊冤。那時朕便對自己說,若有一日朕掌權,必還她公道,必給她應有的一切。”
他轉身,面向百官,聲音陡然轉冷“至于沈文淵的案子――三司正在重審。朕相信,真相很快會水落石出。在那之前,誰再敢以‘罪臣之女’稱呼未來的皇后,便是藐視君上!”
最后一個字擲地有聲。殿中瞬間安靜下來,只剩炭火噼啪作響。
鄭文遠深吸一口氣,出列道“陛下,立后之事關乎國體,需從長計議。即便……即便陛下屬意沈姑娘,也當待科舉案審結、沈家平反之后,再行冊封之禮。如此方合乎禮法,也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這話說得委婉,卻是老成謀國之。蕭景玄沉默片刻,看向沈青瀾。
沈青瀾此時已鎮定下來。她上前一步,盈盈下拜“陛下厚愛,臣感激涕零。然鄭尚書所極是,立后乃國家大事,當依禮法。臣愿待家父冤情昭雪之日,再議此事。”
她頓了頓,抬眼看他,目光清澈而堅定“臣相信,那一日不會太久。”
蕭景玄凝視她許久,終于點頭“好。那便依你所。”他轉身回座,“但今日起,沈青瀾晉封為尚宮令,總領六宮事務。待科舉案審結,再行冊后大典。”
尚宮令!這是內廷女官最高職位,正三品,有協理后宮之權。以此為過渡,既給了沈青瀾應有的地位,又為日后立后鋪墊,確實是最妥當的安排。
反對聲小了下去。畢竟,新帝連“不納妃嬪”這種驚世駭俗的話都說了,只封個尚宮令,已算退讓。
“第三件事,”蕭景玄坐回御座,聲音恢復了帝王的威嚴,“關于永和十二年的科舉案、玉璽案,三司復審已有進展。刑部侍郎方維岳――”
“臣在。”方維岳出列。
“將你這些日子的發現,稟報諸卿。”
方維岳深吸一口氣,展開手中的奏章“經臣等連日查證,已發現科舉案五大疑點其一,所謂‘泄題密信’用紙與沈太傅習慣不符;其二,信紙折疊痕跡新鮮,不似八年舊物;其三,當年筆跡鑒定師劉一手已承認,當年鑒定時受人脅迫,做了偽證;其四,案中關鍵證人之一、江南學政張明遠,在案發后三個月暴病身亡,死因可疑;其五……”
他頓了頓,聲音提高“臣等在重新查驗玉璽案證物時,在那方蟠龍紐印的印紐底部,發現一個極細微的刻痕――是個‘琰’字。”
“轟――”
殿中徹底炸了!
“琰”字!崔琰的“琰”!
當年主審科舉案、玉璽案的,正是時任刑部尚書的崔琰!如果印上有他的標記,那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這方印很可能經他之手,甚至可能是他栽贓!
“肅靜!”鄭文遠高喝一聲,待殿中稍靜,才沉聲問“方侍郎,此當真?你可有證據?”
“有。”方維岳從袖中取出一張拓印紙,“這是臣親手拓下的印紐刻痕,請諸公傳閱。”
紙在百官手中傳遞。那刻痕雖細,卻清晰可辨,確是個篆書的“琰”字。
“這……這能說明什么?”有人質疑,“或許是崔尚書查驗證物時不小心劃傷的……”
“不小心劃傷,會恰好劃出一個完整的字?”顧衡之出列,冷笑道,“而且據內庫記錄,這方印在永和十二年前從未出庫。崔琰當年只是刑部尚書,有何資格接觸內庫御用之物?”
這話問得犀利。殿中再次陷入死寂。
蕭景玄緩緩開口“崔琰已死,但崔氏還在。鄭尚書,依律,栽贓陷害朝廷重臣、偽造證據,該當何罪?”
鄭文遠額角滲出冷汗“按《大燕律》,主犯當處極刑,抄沒家產,株連三族。從犯視情節輕重,或流放,或革職。”
“好。”蕭景玄點頭,“那便繼續查。朕倒要看看,這樁案子里,除了崔琰,還有哪些魑魅魍魎。”
他目光如刀,掃過下方“朕今日把話放在這里元興朝,不養蛀蟲。無論是誰,無論背后站著哪個世家,只要觸犯國法,朕必嚴懲不貸!”
這番話殺氣騰騰,聽得不少人脊背發涼。
“退朝。”蕭景玄起身,“鄭尚書、方侍郎、顧先生,還有沈尚宮,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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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官散去后,文華殿側殿。
蕭景玄已換下龍袍,著一身玄色常服,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連續幾個時辰的儀式,即便是他也感到疲憊。
“陛下,”鄭文遠斟酌著開口,“今日在朝上宣布不納妃嬪……是否太過操切?朝野必然震動。”
“朕就是要他們震動。”蕭景玄睜開眼,“鄭老,您經歷過三朝,應當看得明白后宮干政、外戚專權,是我大燕百年積弊的根源之一。朕此舉,就是要斬斷這條根。”
“可是子嗣……”
“承稷很好。”蕭景玄看向一旁搖籃中熟睡的孩子,目光柔和下來,“況且青瀾還年輕,日后還會有孩子。皇室子嗣,貴精不貴多。與其養一堆皇子爭權奪位,不如好好培養一個繼承人。”
這話說得通透,鄭文遠一時無。
沈青瀾端茶過來,輕聲道“鄭尚書不必擔憂。陛下此舉雖有違常例,但若能開一代新風,亦是美談。只是……今日之后,怕是有更多人要視臣為眼中釘了。”
“他們敢!”蕭景玄冷聲道,“玄衛已布下天羅地網,誰敢動你分毫,朕滅他滿門。”
這話說得殺氣四溢,鄭文遠都聽得心驚。
“陛下,”顧衡之適時開口,“說回正事。劉一手提供的那個疤面人線索,玄衛已有些眉目。”
“哦?”
“根據劉一手的描述,玄衛排查了永和十二年前后在京中活動的南北行商、江湖人物,鎖定了三個人。”顧衡之取出一份卷宗,“其中兩人已確認死亡,剩下一人――姓胡,名三疤,確實右手背有新月形刀疤。此人原是江南鹽梟,永和十一年突然洗手不干,在京郊置了田產,做起了富家翁。”
“鹽梟?”蕭景玄眼神一凝,“與王宗衍可有關系?”
“正在查。”顧衡之道,“但據鄰居說,胡三疤雖不混江湖了,卻常有些‘貴人’來訪。他家中仆役曾無意中透露,主家常去‘城南王老爺’的別院。”
“城南王老爺……”沈青瀾沉吟,“可是光祿寺少卿王繼恩?他是王崇的侄子,在城南確有別院。”
“正是。”顧衡之點頭,“臣已派人盯住胡三疤和王繼恩。只是……陛下,若真查下去,恐怕要牽出整個淮南鹽政體系,甚至可能動搖國本。”
“動搖國本?”蕭景玄冷笑,“朕看是動搖某些人的錢袋子吧。顧先生,你盡管查,天塌下來朕頂著。”
“臣明白。”
“方侍郎,”蕭景玄轉向方維岳,“科舉案復審,進度如何?”
“回陛下,”方維岳道,“已重新提審當年涉案的七名證人,其中三人翻供,承認當年受崔琰脅迫做偽證。另外,臣找到當年在沈府搜出‘試題草稿’的衙役,他承認,那些草稿是崔琰心腹事先放入沈府書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