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在山谷間緩慢流淌,像一層乳白色的紗幔,覆蓋著昨夜血戰的疲憊與驚惶。
沈青瀾坐在一塊青石上,玄七正為她手臂上的擦傷敷藥。傷口不深,只是被箭矢劃過時留下的血痕,在白皙的肌膚上格外刺目。
“沈姑娘忍忍,這金創藥有些刺痛。”玄七低聲道,動作卻格外輕柔。
“無妨。”沈青瀾搖頭,目光卻始終追隨著不遠處那道身影。
蕭景玄正與陳鐵山及幾位將領圍坐在臨時搭建的簡易沙盤前。他褪去了外袍,只著中衣,左肩纏著繃帶,昨夜混戰中那里中了一箭。此刻他眉頭微蹙,手指在沙盤上劃過,正低聲布置著什么。
“殿下肩上的傷……”沈青瀾忍不住開口。
玄七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輕聲道:“箭入不深,未傷筋骨。但殿下不肯休息,非要連夜議定對策。沈姑娘,您得空勸勸他。”
沈青瀾苦笑。她如何勸?眼下這局面,換做是她,也定然無法安睡。
昨夜逃出朔州城時,他們帶出來的只有八名親衛、兩百余陳鐵山舊部,外加她和蕭景玄、陳鐵山三人。而趙德昌坐擁朔州三萬守軍,更與突厥八萬鐵騎暗通款曲。實力懸殊,如同螳臂當車。
更可怕的是,趙德昌既然敢對皇子下手,便是鐵了心要反。如今他們行蹤暴露,趙德昌必定會傾盡全力追殺,絕不容他們活著離開北疆。
正思忖間,蕭景玄那邊似乎議定了什么,幾位將領抱拳領命,各自散去準備。陳鐵山也起身去整頓舊部,只剩下蕭景玄獨自站在沙盤前,凝神沉思。
沈青瀾輕輕掙開玄七的手,起身走了過去。
“殿下。”她輕聲喚道。
蕭景玄回頭,見是她,眉間的凝重稍稍化開些許:“傷可處理好了?”
“皮外傷而已。”沈青瀾走到他身邊,看向沙盤。
沙盤是用山谷中的泥土石塊臨時堆砌的,雖粗糙,卻清晰地勾勒出朔州及周邊地形。朔州城標著黑旗,他們所在的山谷標著紅旗,而北邊則插著幾面代表突厥的狼頭小旗。
“殿下有何打算?”沈青瀾問。
蕭景玄指著沙盤上一處關隘:“這是飛狐陘,朔州通往內地的咽喉要道。趙德昌若要封鎖消息,必會在此設卡。”
“那我們如何出去?”
“不走飛狐陘。”蕭景玄的手指移向西北,“從這里,繞道云中。”
沈青瀾細看,眉頭微蹙:“云中?那是突厥活動頻繁的區域,且要穿越三百里荒漠。我們糧草不足,傷員又多,走這條路太險。”
“正因為險,趙德昌才想不到。”蕭景玄的眼神銳利如刀,“而且,我要的不是‘逃出去’。”
他轉頭看向沈青瀾,目光深沉:“青瀾,趙德昌私通突厥,證據確鑿。但僅憑我們空口白牙,朝廷那些老狐貍未必會信。尤其是太子一黨,必會千方百計為他開脫。”
沈青瀾心中一動:“殿下要抓現行?”
“對。”蕭景玄指向沙盤上突厥大營的位置,“阿史那摩昨夜也在趙府,他是突厥可汗的親信。趙德昌與他的交易,必然有書信或信物為憑。若能截獲這些證據,再抓幾個突厥舌頭,鐵證如山,便是太子也保不住他。”
“可是……”沈青瀾擔憂道,“我們兵力不足,如何截獲證據?又如何抓舌頭?”
蕭景玄的唇角勾起一絲冷冽的弧度:“誰說我們要硬碰硬?”
他壓低聲音,將計劃娓娓道來。沈青瀾聽著,眼中漸漸亮起光芒,但隨即又浮現憂色。
“此計太險。殿下身為皇子,千金之軀,怎能親自為餌?”
“正因我是皇子,這餌才夠分量。”蕭景玄握住她的手,掌心溫熱,“趙德昌最怕的,就是我活著回到京城。所以只要我現身,他必定會調集重兵圍剿。屆時,朔州城防空虛,陳鐵山的舊部便可趁機潛入,盜取證據。”
“那殿下呢?”沈青瀾反握住他的手,指尖冰涼,“您如何脫身?”
“我會帶一小隊人馬,在云中一帶與突厥游騎周旋。”蕭景玄道,“荒漠地形復雜,易于藏匿。拖上五六日,待陳鐵山得手,我們再轉向東南,從雁門關入關。”
沈青瀾沉默片刻,忽然道:“我與殿下同去。”
“不行。”蕭景玄斷然拒絕,“荒漠艱苦,且危險重重。你隨陳鐵山部行動,更安全。”
“正因危險,我才必須去。”沈青瀾抬眸,目光堅定如鐵,“殿下身邊需要有人出謀劃策,需要有人處理文書,需要有人……提醒您保重。”
她頓了頓,聲音輕了些:“昨夜殿下讓我先走時,我曾想,若殿下真的……我獨活又有何意?”
蕭景玄渾身一震。
晨光穿透薄霧,灑在沈青瀾臉上,照得她眉眼如畫,眸光清澈而決絕。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隱忍謹慎的尚宮局女官,也不是那個需要庇護的罪臣之女。她是沈青瀾,是能與他并肩而立、生死相托的人。
“青瀾……”蕭景玄喉結滾動,千萬語哽在喉間。
最終,他只是將她擁入懷中,很緊很緊。
“好。”他在她耳邊低語,“我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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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后,山谷中升起裊裊炊煙。
昨夜苦戰,眾人早已饑腸轆轆。陳鐵山的舊部中有幾個老兵擅長野外生存,獵了幾只野兔山雞,又采來野菜,熬了幾大鍋湯。
沈青瀾幫著分發食物。這些士兵大多衣衫襤褸,面帶饑色,卻紀律嚴明,領了食物便默默蹲到一旁去吃,無人爭搶。
“他們都是好兵。”陳鐵山走到她身邊,嘆道,“當年隨我戍邊,個個都是鐵打的漢子。可惜趙德昌來了之后,排擠舊部,將他們打發到偏遠哨所,糧餉還克扣大半。”
沈青瀾遞過一碗湯:“陳將軍受苦了。”
陳鐵山接過,苦笑道:“我個人的榮辱不算什么。只是看著北疆防務一日日廢弛,突厥人越來越猖獗,心中實在憋屈。幸而天佑大燕,靖王殿下到了。”
他壓低聲音:“沈姑娘,昨夜殿下說要將計就計時,末將便知道,大燕有救了。這些年來,朝中皇子們爭權奪利,誰真正關心過邊關將士的死活?唯有靖王殿下,敢在這時候來北疆,還敢與趙德昌硬碰硬。”
沈青瀾看向不遠處正與將領議事的蕭景玄,輕聲道:“殿下他……確實與旁人不同。”
“豈止不同。”陳鐵山眼中閃過敬佩,“昨夜那種局面,換做旁人,要么倉皇逃命,要么魯莽硬拼。可殿下卻能冷靜分析,想出這般險中求勝的計策。這份膽識與謀略,非常人所能及。”
正說著,蕭景玄那邊似乎議定了細節。他招招手,陳鐵山連忙過去。
沈青瀾也走近幾步,聽他們分派任務。
“陳將軍,你選五十名精干舊部,今夜潛入朔州城。”蕭景玄道,“趙德昌的書房在府邸東側,內有密室。他通敵的書信,很可能就藏在其中。”
“末將領命。”陳鐵山抱拳,“只是趙府守衛森嚴,如何潛入?”
蕭景玄看向沈青瀾:“這就要靠青瀾了。”
沈青瀾微怔,隨即明白過來:“殿下是要我模仿趙德昌的筆跡,偽造調令?”
“聰明。”蕭景玄贊賞地看她一眼,“趙德昌此刻必定在全城搜捕我們,城防調度頻繁。你偽造一份他的手令,讓陳將軍的人偽裝成換防士兵,混入城中。”
“我需要趙德昌的字跡樣本。”
“有。”蕭景玄從懷中取出一份公文,“這是昨日趙德昌送來的朔州防務簡報,上面有他的親筆批注。”
沈青瀾接過細看。趙德昌的字跡粗獷豪放,轉折處多有頓筆,風格鮮明。她凝神看了片刻,閉目回想,再睜眼時,已有了把握。
“給我紙筆,一個時辰便可。”
玄七很快取來文房四寶。沈青瀾席地而坐,鋪開紙張,提筆蘸墨。起初幾筆還有些生疏,但寫到第五張時,字跡已與趙德昌的批注有九分相似。
蕭景玄在一旁看著,眼中流露出驚艷。他早知道沈青瀾擅書法,能模仿百家筆跡,但親眼見到這般神乎其技,仍是心中震動。
“夠了。”沈青瀾擱筆,拿起最后一張吹干墨跡,“若非極為熟悉之人,應當辨不出真假。”
陳鐵山接過一看,嘆為觀止:“沈姑娘真是神技!有了這個,混入城中易如反掌。”
“不止如此。”沈青瀾又道,“既然要偽造,不妨多寫幾份。一份調令讓陳將軍的人入城,另一份……可以讓城防出現混亂。”
她提筆又寫,這次是命令東門守軍抽調一半兵力往西門增援。
“趙德昌此刻最怕殿下從西邊突圍去雁門關。”沈青瀾分析道,“若接到此令,即便有疑,也寧可信其有。屆時東門空虛,陳將軍的人得手后,也便于撤離。”
蕭景玄撫掌:“妙計。青瀾,你真是我的諸葛孔明。”
沈青瀾臉微紅:“殿下過譽了。”
計議已定,眾人分頭準備。陳鐵山去挑選人手,蕭景玄則召集親衛,布置誘敵任務。
沈青瀾坐在青石上,看著忙碌的眾人,心中卻隱隱不安。
計劃看似周詳,但戰場瞬息萬變,誰也不能保證萬無一失。更何況,他們要面對的不僅是趙德昌,還有太子在朝中的勢力。
“在想什么?”蕭景玄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
沈青瀾仰頭看他:“殿下,趙德昌背后是太子。即便我們拿到他通敵的證據,太子也一定會設法阻撓。此次北疆之行,恐怕只是開端。”
蕭景玄在她身旁坐下,目光投向遠山:“你說得對。我這位皇兄,為了鞏固儲君之位,這些年沒少做‘大事’。江南鹽稅、漕運貪腐、邊鎮軍餉……哪一樁背后沒有他的影子?趙德昌不過是他眾多棋子中的一枚。”
他聲音漸冷:“父皇這些年沉迷煉丹求仙,朝政多由太子把持。朝中寒門子弟受排擠,世家大族趁機擴張,地方官吏貪腐成風。再這么下去,大燕百年基業,恐怕真要毀于一旦。”
沈青瀾心中震動。她知道朝局腐敗,卻沒想到蕭景玄看得如此透徹,憂思如此之深。
“所以殿下爭奪皇位,不只是為復仇,更是為天下蒼生?”她輕聲問。
蕭景玄沉默良久,才緩緩道:“起初,我只是想為母妃討個公道。她一生溫婉善良,卻被誣陷與侍衛私通,含冤而逝。那時我十歲,跪在長春宮外三天三夜,求父皇重審此案,卻只換來一句‘后宮之事,休得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