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靖王府書房的燈火卻亮如白晝。
沈青瀾伏案疾書,面前攤開著從府庫深處調出的舊年賬冊。這些是沈家尚未蒙冤時,府中往來的部分記錄。她憑借過目不忘的記憶,一頁頁翻閱,尋找著那個叫“沈懷遠”的名字。
蕭景玄坐在另一側的書案后,審閱著顧昀剛從江南傳回的密報。燭火在他臉上跳躍,勾勒出冷峻的輪廓。
“找到了。”沈青瀾忽然開口,聲音在寂靜的書房里格外清晰。
蕭景玄抬眸:“如何?”
“沈懷遠,確是我沈氏遠支,按輩分算是我的堂叔。”沈青瀾指著賬冊上的一行記錄,“永和十二年三月至永和十三年七月,他在沈府擔任外院賬房,主要負責采買支出。永和十三年八月,他因‘賬目不清,私吞銀兩’被父親逐出府。”
她頓了頓,繼續道:“賬冊記載,當時查實他私吞了三百兩銀子。父親念在同宗之情,未送官究辦,只令其歸還銀兩后離府。此后便再無記錄。”
蕭景玄放下密報,走到她身邊,俯身細看賬冊:“永和十三年八月……那正是科舉案發前半載。時間上倒是巧合。”
“殿下懷疑,他的離開與沈家之事有關?”沈青瀾心中一緊。
“未必。”蕭景玄直起身,眸光深沉,“但此人被逐出沈府后,南下投親,短短數年便成為江南商會的管事,這本身就不尋常。江南商會雖名義上是商人聯合,實則與江南各大世家關系密切,尤其是鄭氏。一個被逐出府的賬房,若無特殊背景或能力,很難在商會中立足。”
沈青瀾蹙眉:“顧昀那邊有何消息?”
“江南傳回的消息證實,沈懷遠確實在江南商會擔任管事,主要負責漕運相關的賬目。”蕭景玄回到座位,拿起密報,“更重要的是,他與鄭氏三房的一位庶出公子交往甚密。而這位鄭三公子,正是‘隆昌號’錢莊的實際掌控者之一。”
線索漸漸串聯起來。清水河堤的五萬兩修繕款,經隆昌號周轉,流入江南商會,而江南商會的管事沈懷遠是沈家舊部,又與鄭氏有關聯。齊王一旦公開這些,足以讓人聯想到――沈家雖已昭雪,但余黨仍在,且與江南世家勾結,侵吞河工款項。
“好精密的局。”沈青瀾輕聲道,“若我們不反擊,殿下用人不察、縱容舊部的罪名便坐實了。若我們反擊,勢必要深入調查江南商會和鄭氏,正中他們下懷――讓我們與江南世家正面沖突。”
蕭景玄冷笑:“他們以為本王會按他們的棋路走。可惜,本王最擅長的,便是破局。”
“殿下已有對策?”
“兩條路。”蕭景玄豎起兩根手指,“其一,釜底抽薪。趕在齊王公開之前,找到沈懷遠,問清真相。若他是被迫或不知情,可設法讓他反水。若他本就是棋子……”他眼中寒光一閃,“那便讓他成為廢棋。”
“其二呢?”
“其二,將計就計。”蕭景玄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們不是想讓我們與江南世家沖突嗎?那我們就把這沖突,引到該去的地方。”
沈青瀾若有所思:“殿下的意思是……”
“江南商會背后,可不止鄭氏一家。”蕭景玄走到墻邊掛著的大燕疆域圖前,手指點向江南區域,“太原王氏、清河崔氏、隴西李氏……各大世家在江南皆有利益。鄭氏想借此事打擊我們,其他世家未必樂意。尤其是,如果這事牽扯到河工款項,可能危及整個江南商界的名聲。”
他轉過身:“青瀾,你立刻草擬幾封信,以本王的名義,分別送給太原王氏在京的主事、清河崔氏在京的幾位長輩,還有幾位與江南有生意往來的宗室王爺。信不必明說,只提‘近日江南商會有些傳聞,恐影響商界穩定,望諸位多加留意’。”
沈青瀾眼睛一亮:“殿下這是要敲山震虎,讓其他世家意識到鄭氏可能拖他們下水。一旦他們介入,鄭氏便不敢肆意妄為。”
“不止如此。”蕭景玄走回書案,“還要讓齊王知道,他這步棋,可能引發他承受不起的后果。”
“那沈懷遠那邊……”
“本王親自處理。”蕭景玄道,“三日后去庵堂見翠珠,回程時繞道去一趟京郊的云來客棧。顧昀已安排妥當,沈懷遠三日后會‘恰好’路過那里。”
沈青瀾擔憂道:“殿下親自去,是否太過冒險?齊王既已注意到沈懷遠,必會派人監視。”
“正因如此,本王才更要去。”蕭景玄目光堅定,“有些事,必須當面問清。放心,顧昀會做好萬全準備。倒是你――”
他看向她:“三日后你入宮送拓本,與郡主周旋,更需小心。齊王既然動了沈懷遠這步棋,難保不會在宮中也有動作。”
“青瀾明白。”沈青瀾鄭重點頭,“我會見機行事。”
兩人又商議了諸多細節,直到東方漸白。沈青瀾將賬冊整理好,蕭景玄則將密報焚毀。晨光透過窗紙灑入書房,新的一天開始了,而暗中的較量,才剛剛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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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轉瞬即逝。
這日清晨,沈青瀾將補全的《玄秘塔碑》拓本仔細卷好,放入錦盒,乘轎入宮。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淺青色的常服,發髻簡單,只簪一支玉簪,顯得清爽利落。
毓秀宮內,安陽郡主已等候多時。
“沈長史果然守時。”郡主笑著迎上來,親自接過錦盒,打開查看。補全的拓本完美無瑕,若非仔細辨認,幾乎看不出修補痕跡。
“好,真好。”郡主連連稱贊,“沈長史這手技藝,當真了得。本郡主定要好好酬謝。”
“郡主重了,能為郡主分憂,是青瀾的榮幸。”沈青瀾謙道。
郡主命宮女奉茶,兩人在花廳坐下。今日郡主的態度比上次溫和許多,少了些試探,多了些真誠。
“沈長史可知,本郡主為何偏愛柳公權的字?”郡主忽然問道。
沈青瀾想了想:“柳公權字如其人,骨力遒勁,正氣凜然。郡主性情爽利,想必是欣賞這份剛直。”
郡主笑了:“你說對了一半。其實是因為我祖父――康親王,最欣賞柳公權。他說,為人當如柳公權的字,外圓內方,看似柔和,實則筋骨錚錚。”
她頓了頓,看向沈青瀾:“沈長史,你覺得靖王殿下,是怎么樣的人?”
這問題來得突然。沈青瀾斟酌道:“殿下文韜武略,心系黎民,是難得的賢王。”
“只是賢王?”郡主挑眉,“可我聽說,他在北疆時,殺伐決斷,毫不留情。那些投降的突厥貴族,他說斬便斬了,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沈青瀾心頭微凜,面上卻平靜:“北疆之戰,關乎國本。對敵人仁慈,便是對將士和百姓殘忍。殿下所為,是為大局。”
“你說得對。”郡主輕嘆一聲,“這世道,有時候就是需要殺伐決斷的人。皇伯父這些年,太過仁厚了,以至于有些人忘了自己的本分。”
這話意有所指。沈青瀾不動聲色地聽著。
郡主忽然壓低聲音:“沈長史,那日我傳的話,你可轉達靖王殿下了?”
“已轉達了。殿下讓青瀾代為致謝,說心中自有分寸。”
“那就好。”郡主松了口氣般,“其實那話……不是我祖母讓我傳的。”
沈青瀾抬眼:“哦?”
“是衛國公夫人。”郡主坦白道,“她前日入宮給太后請安,私下找了我,說了那番話。她說,有些事現在不宜挑明,但該提醒的還是要提醒。她還說……你很不容易,讓我莫要為難你。”
沈青瀾心中一動。衛國公夫人通過郡主傳話,卻又讓郡主坦白是她所托,這其中深意,值得琢磨。
“夫人厚愛,青瀾感激。”她真誠道。
郡主看著她,忽然問:“沈長史,若有一日,靖王殿下需要你做出犧牲,你可愿意?”
沈青瀾毫不猶豫:“青瀾的命是殿下救的,沈家的清白是殿下爭回的。但凡殿下需要,青瀾萬死不辭。”
“哪怕……是名分?是前程?是一生?”郡主問得犀利。
沈青瀾沉默片刻,緩緩道:“郡主,青瀾從前是罪臣之女,在宮中為奴,朝不保夕。是殿下給了青瀾新生,讓青瀾有機會一展所長,為父申冤。與這些相比,名分、前程,又算得了什么?至于一生――”她微微一笑,“若能輔佐殿下成就大業,還天下清明,這一生便值得。”
郡主久久不語,最后輕聲道:“我明白了。沈長史,你……很好。真的很好。”
她起身,從內室取出一個巴掌大的錦囊,遞給沈青瀾:“這個,你收著。關鍵時候,或許有用。”
沈青瀾接過,錦囊輕飄飄的,不知內裝何物。
“現在不要打開。”郡主按住她的手,“等需要的時候再開。記住,這是衛國公夫人讓我轉交的,她說……你知道該在什么時候用。”
沈青瀾鄭重點頭,將錦囊小心收入袖中。
“還有一事,”郡主又道,“我聽說,齊王兄近日在查什么江南商會的賬,還牽扯到一個姓沈的管事。這事……與你有關系嗎?”
終于問到正題了。沈青瀾坦然道:“郡主所說之人,應是沈懷遠,確是我沈氏遠支,多年前已被先父逐出府。至于他如今所作所為,青瀾一概不知。殿下與青瀾,行事光明磊落,若有疑問,盡可查證。”
郡主盯著她的眼睛,似乎想判斷她所真假。片刻,她點點頭:“本郡主信你。不過沈長史,齊王兄那人……心思深沉。他既盯上了這事,恐怕不會輕易罷休。你們要早做準備。”
“謝郡主提醒。”
又坐了片刻,沈青瀾便起身告辭。郡主親自送她到宮門口,臨別時忽然道:“沈長史,若有機會……多勸勸靖王殿下,有些事,急不得。這宮中,這朝堂,有時候慢即是快。”
沈青瀾心中一動,行禮道:“青瀾記下了。”
走出毓秀宮,她摸了摸袖中的錦囊,心中疑竇叢生。衛國公夫人通過郡主傳遞的,究竟是什么?又要在何時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