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的喧囂如同退潮般從上官苑散去,留下的是一片更為深沉的寂靜與審視。沈青瀾的日子恢復了表面的平靜,但那雙洞察秋毫的眼睛,卻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無形的壁壘更加森嚴。送來的飲食依舊準時,炭火也充足,但往來宮人眼中那份刻意的回避與距離感,卻比往日更甚。
她心知肚明,這是宮宴之后,各方勢力對她這個“靖王舊識”愈發關注和警惕的結果。齊王府的試探雖被她擋回,但對方絕不會輕易罷休。王黨更是視她為潛在的威脅。她如同身處一個透明的囚籠,一舉一動都可能被無數雙眼睛窺探。
那支藏著密信的玉簪,依舊穩妥地藏在身邊,卻苦無送出之機。梅林那株作為聯絡點的老梅,如今幾乎處于不間斷的視線監視之下。梅翁的警告猶在耳,她不敢輕舉妄動。
然而,轉機往往出現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這日午后,苑監副手王德海親自來到了聽雪堂,身后跟著兩名抱著厚重賬冊的小太監。
“沈姑娘,”王德海依舊是那副公事公辦的口吻,只是眼神里似乎多了點難以說的東西,“年關將至,苑內各處器物、陳設需重新盤點造冊。苑監大人念及姑娘……曾掌司制司,精于辨識、記錄,特命奴婢將這些陳年舊賬送來,請姑娘幫忙核對厘清,也算是……為苑中分憂。”
他將“曾掌司制司”和“為苑中分憂”幾個字咬得微重,目光似有深意地掃過沈青瀾沉靜的面容。
沈青瀾心中微動。這差事來得突兀,卻合情合理。她一個被貶黜的女官,做些文書核對工作,既不算逾矩,又能體現“物盡其用”。但王德海的態度,卻透著一絲不尋常。是苑監真的缺人手,還是……有人借此向她傳遞某種信號?抑或這本身就是另一個試探?
她不動聲色地起身接過:“分內之事,不敢推辭。青瀾定當盡力。”
王德海點點頭,沒有多,留下賬冊便帶人離開了。
這些賬冊確是上官苑歷年器物登記的舊檔,紙張泛黃,墨跡陳舊,記錄著苑中各處殿宇樓臺曾經擺放的家具、擺件、書畫等明細,雜亂繁多。這工作枯燥且耗時,看似是個苦差。
沈青瀾卻并未抱怨。她深知,在這深宮苑囿,任何一點看似微不足道的權力或工作,都可能暗藏玄機。她靜下心來,一本本翻閱,憑借過目不忘之能和對器物規制、紋理、年代的了解,仔細核對。
一連數日,她足不出戶,埋首于故紙堆中。聽雪堂內只聞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筆尖劃過紙張的細微聲響。她將發現的錯漏、存疑之處一一標注,條理清晰,字跡工整。
就在她核對到一批記錄為“前朝舊物,封存于西偏殿庫房”的器物清單時,指尖忽然一頓。清單末尾,用一種與前文稍顯不同的潦草字跡,添注了一行小字:“內有紫檀木嵌螺鈿匣一只,據傳曾為戾太子賞玩之物,慎動。”
戾太子!那是先帝時期因謀逆被廢黜賜死的太子!他的舊物,在這上官苑中被特意標注“慎動”?
沈青瀾的心跳漏了一拍。她隱約覺得,這行小字,或許并非隨意添注。她繼續往下翻閱,在另一處關于苑中藏的記錄中,又發現了一處類似的、筆跡相同的旁注,提及某卷輿圖曾由“梅侍讀”校正。
梅侍讀?梅?
一個模糊的念頭在她腦中閃過。她不動聲色,將這兩處異常連同那特殊的筆跡暗暗記下,并未在呈交給王德海的核對記錄中提及。
靖王府?運籌帷幄
靖王府書房內,炭火融融,卻驅不散空氣中的凝重。蕭景玄卸下戎裝,換回墨色常服,更顯身姿挺拔,氣質清貴中透著不容侵犯的威儀。
顧昀正在稟報:“殿下,兵部那邊,我們的人暗中查證,克扣糧草之事,確系王z指使,證據已收集部分。另外,齊王近日閉門謝客,但其門下幾位清客,與幾位掌宮禁侍衛的副統領過往甚密。”
蕭景玄指尖輕叩桌面,發出規律的聲響,眼神深邃如寒潭:“王崇煥老奸巨猾,推出他兒子當馬前卒。齊王……倒是沉得住氣。”他沉吟片刻,“我們在上官苑的人,還是無法接觸青瀾嗎?”
“苑內戒備極嚴,尤其是聽雪堂附近,我們的人難以靠近。不過……”顧昀呈上一卷書冊,“這是王德海設法送出的,沈姑娘近日核對的器物賬冊副本,以及她親筆所書的核對記錄。”
蕭景玄立刻接過,先快速瀏覽了那本賬冊副本,目光在那行關于“戾太子舊物”和“梅侍讀”的旁注上停留片刻,眼中閃過一絲銳光。隨即,他展開沈青瀾的親筆記錄,看著那熟悉的、清秀中帶著風骨的筆跡,指尖微微收緊。
記錄內容條分縷析,嚴謹細致,沒有任何逾越之處。但他能從中讀到她的冷靜、堅韌,以及在那孤立無援境地中,依然盡力做好手中之事的認真。
“她很好。”他低聲說了一句,不知是告訴顧昀,還是告訴自己。他將那份親筆記錄仔細收起,然后指向賬冊副本上的旁注:“查!這個‘梅侍讀’,還有戾太子舊物封存之事。另外,讓王德海繼續留意,若有機會,設法讓青瀾知道……我在設法。”
他不能讓她一直困在那方寸之地,獨自面對風雨。
上官苑?柳暗花明
賬冊核對工作暫告一段落,沈青瀾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點。但她心中清楚,那兩處旁注和神秘的“梅侍讀”,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已在她心中漾開漣漪。
這日,王德海再次前來,取走核對完畢的賬冊,同時帶來幾本新的書冊,說是苑中藏清理出來的一些雜書,給她解悶。
沈青瀾謝過,待他離去后,翻開那幾本雜書。其中一本是前朝文人筆記,她隨手翻閱,卻在書頁中間,發現了一張折疊的、與書頁質地不同的薄紙。
她心有所感,展開薄紙,上面只有寥寥數語,是用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略顯生硬的模仿筆跡所寫:“梅侍讀,諱知行,前東宮講官,博聞強識,尤精西域異物。戾太子事敗后,不知所蹤。”
梅知行!前東宮講官!精于西域異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