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光開合間,她眼前一下是杏花,一下是日色,漸漸的,兩相交融,入目便只有藍天白云,再不是永夜的春城。
“秋瞳,醒醒?”
有人闖入視野,頂替了澄碧的天色。
“衛常在?”秋瞳神色一怔,這才發現自己正睡在他的腿上,便立即起身,揉了揉眼,仔細看去。
少年一頭烏發整齊梳起,匯入頭頂玉冠,露出一截修長的脖頸。
他神色雖淡,卻并不寒涼,眸光中有著隱隱的關切,他抬手拂去她額上的碎草,抿起一個笑:“終于醒了?你父王一直傳信喚你,遲遲不回,他還以為我將你擄走了。”
衛常在指間挾著幾只紙狐貍,輕輕碰了碰她的鼻尖,抿出一個笑意。
秋瞳看著他,突然紅了眼眶,猛然撲抱過去:“小道士,我好想你!”
衛常在雖有些驚訝,但很快回過神,他面色微紅,純情之余卻又有些手足無措,便道:“怎么了,是……夢到我了么?”
秋瞳回神,忽然想起這才是夢,心里更是酸澀,卻又無法對他說,只看向四周,道:“是夢到你了……這是何處?”
衛常在一怔,垂下眼睫,雙手又擁緊了些,只回道:“這是青草地,你們狐族領地,一覺醒來竟都忘了?”
秋瞳這才回想起,一切事了后,衛常在并未如張春和所想,接任道和宮首座一位,反而自行下山,同她到了狐族,與父王商議定親一事。
思及此,她又確認道:“現在,你是在與父王商議我們的婚事嗎?”
衛常在點頭:“自然,不過,你再不回信,他大抵就不同意了。”
他晃了晃指間的紙狐貍。
秋瞳接過,其中一張燃起,里面傳來父王的怒吼:“死道士,你把我女兒偷偷帶去哪了?是不是想私奔,我不準!”
又一張燃起:“秋瞳是我的寶貝,你若是將她帶去乾道,豈不是讓她受苦,真真是豎子!我這就叫她哥哥去將你拿下!”
似是十分生氣,青平王的聲音如夏日悶雷,越滾越大,最后幾乎是怒吼。
衛常在微微嘆氣:“你兄長一來,豈不是要與我一決高下,回去罷?”
聽到熟悉的聲音,秋瞳眼眶再度漫上濕意,她再也禁不住,開口問道:“衛常在,你當真喜歡我嗎?從何時開始的?”
想到如今這個衛常在的寒涼,她竟開始懷疑起來。
衛常在一怔,移開視線,唇角卻微微揚起:“若是不喜歡你,我來妖族做什么?至于第二個問題,說過很多次你都記不住,我便不說了。”
秋瞳靠在他的肩上,有些憂愁:“有時候,我覺得你不像你,好像對我只是敷衍,隨時會離去。”
她說的并不是眼前這人。
衛常在拂開她額角發絲,疑道:“離開你,我又要去哪?秋瞳,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歸處。”
秋瞳憤憤不平:“可是我們初見時,你總是冷冰冰的!若是再見你一次,我都不想理你!”
衛常在輕咳一聲,有些不自在地別開眼:“我那時一心修道,對誰都是這般,況且,起初我與你并不相熟……秋瞳,其實第一次見你時,我便有些喜歡了,若是再見我一次,不如多給我些機會?
你知道的,我只是有些笨拙。”
秋瞳的心早就軟在他的懷里,嘴上卻不大服氣,話語間也終于帶上熟悉的肆意:“那我就再給你一些機會,你要快些喜歡上我!”
衛常在攬著她的肩,道:“好,秋瞳。”
她又道:“衛常在,我好累,為何人要面對這么多雜亂之事,整日游山玩水不好么?”
衛常在眼神溫和,撫了撫她的長發:“當然可以,我們不是說好婚事了結,便四處游歷嗎?至于其他煩擾之事,都交給我。”
夢中懷抱溫熱,四下是淺草香,兩人說著話,秋瞳的心緒就這般平和下來。
咚——
嗡然一聲鐘鳴震過,將秋瞳從杏色的夢中拽出,她推開滿身花瓣,望向窗外無邊夜色,幽幽嘆氣。
她想,該給衛常在一些機會,他也說過,此行會保護她,現下應當出去尋他了,畢竟他還受著傷……
他還受著傷!
秋瞳心下一緊,拍拍自己的頭,暗中苦惱自己竟忘了此事,便匆匆穿鞋,推門而出。
甫一出門,便撞進一個冰冷寒涼的懷中,抬手之時,仿佛觸到一塊她無法融化的堅冰,那般冷意,令她也顫了一下。
兩人相觸,身前之人立即退后半步,秋瞳微怔,抬眼看去,卻見衛常在正低眉看著自己,褐色梅枝簪挽半邊,余下墨發絲絲縷縷披下,混上衣袍間的血痕,竟像個艷鬼。
她心內一突,手漸漸收回,問道:“你的傷如何?取到藥了嗎?”
衛常在頷首,抬起掌中的瓷瓶給她看過:“她說,此藥上佳,敷過一次便有好轉。”
聞,拿起的芥子袋又被輕輕放下,秋瞳笑道:“那就好,你先用藥,我們隨后再去尋花。”
衛常在點頭,隨即便向房內走去,并未與她多半句。
好似從云巔墜落,方才在夢中被安撫好的情緒,又漸漸涌了上來,但秋瞳并未放棄,她想,衛常在只是有些-->>笨拙,她應當再緩一緩,他們還不熟識。
咚——
第二聲鐘鳴響起,衛常在從窗內眺望而去,不知何時起,城內已有幾處街市亮起燈火,漸漸有了人聲,寂靜的夜忽然熱鬧起來。
衛常在回身脫去衣袍,對鏡望向周身傷痕,其實除了那四十六處傷痕外,還有不少已經愈合的細小劍傷,這些都是與林斐然對劍時,留下的道道證明。
每被劃開一處,她都會驚訝而愧疚地走近,口中說著抱歉,隨后取出傷藥,為他療傷。
留下的每一處劍痕,都被她輕輕吹過。
說他陰暗也好,不純也罷,他不想抹去,是以這些傷便留了下來,以作紀念。
他過往埋下不少秘寶,有的留在了身上,而更多的,留在了那間常住的側房內,日日相伴。
不過這些傷痕到底不是出自她手,不足以留念,他便取出傷藥,避開劍痕,緩緩涂抹起來——用的自然不是如霰那瓶靈藥。
那瓶藥早被他棄如敝履般扔到桌上,不知滾落何處。
一切事畢后,他舉起明珠,望著鏡中的自己,墨色長發披散,卻不掩容色清冷,眉目冷淡,于是又莫名想到林斐然與如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