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衛生室的木門軸該上油了,閆子欣推門時,那
“吱呀”
聲能驚飛半棵樹的麻雀。檐角垂下的蛛網沾著晨露,被風一吹晃晃悠悠,土坯墻上的
“預防疾病”
標語褪得只剩個模糊的紅影子,藥架上的玻璃罐蒙著層灰,標簽紙黃得像曬干的煙葉。院角的老榆樹把影子投在窗臺上,葉尖還掛著昨夜的雨水,滴答滴答打在青石板上,跟廟里的木魚似的有節奏。
“閆大夫,您可算來啦!”
李嬸正坐在條凳上揉膝蓋,見她進來,趕緊往旁邊挪了挪,露出補丁摞補丁的褲腿,“這破腿又開始作妖,昨兒夜里疼得我直想拿斧頭剁下來。”
灶臺上的鐵壺
“咕嘟”
冒著熱氣,把墻上糊的舊報紙熏出圈淡淡的黃痕,那報紙還是三年前的化肥廣告,印著個穿的確良襯衫的姑娘笑盈盈的。
閆子欣剛把醫療箱擱在積灰的診桌上,就被藥架上的
“古董”
驚得直眨眼。感冒通的生產日期是五年前的,紅霉素軟膏的管子鼓得跟要爆炸似的,最絕的是瓶維生素片,標簽上的小姑娘扎著麻花辮,看著比她歲數都大。窗臺上的仙人掌開了朵嫩黃的花,歪歪扭扭地朝著陽光的方向,倒比這些藥瓶多了幾分生氣,像是在嘲笑這些過期藥的不中用。
“這衛生室……”
她伸手碰了碰藥瓶,指尖沾了層白灰,窗外的山霧正順著窗縫往里鉆,帶著股潮濕的泥土味,把藥架上的玻璃罐蒙上了層水汽。
“王大夫上個月走了。”
李嬸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苗
“噼啪”
舔著鍋底,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忽明忽暗,跟皮影戲似的,“說是去城里帶孫子,臨走時就留了這些寶貝疙瘩。”
她朝藥架努努嘴,灶膛里飄出的松香混著藥味,倒有種奇特的安神效果,“咱村人嫌這玩意兒不管用,平時頭疼腦熱的,寧愿找時佬倌扎兩針。上次狗剩子發燒,時佬倌三根針扎下去,比你這退燒藥管用多了。”
閆子欣翻出聽診器的動作頓了頓。這陣子跟著時佬倌上山采藥,她藥箱里的西藥漸漸被草藥取代,抽屜里還壓著張手繪的草藥圖譜,是時佬倌用灶膛灰混著米湯畫的,比教材上的彩圖還鮮活。墻角的竹筐里堆著剛采的野菊花,黃燦燦的把半個屋子都照亮了,像是撒了一地的小星星。
“伸舌頭我看看。”
她捏著壓舌板湊近,李嬸的舌苔厚得像塊發霉的豆腐,“您這風濕得好好調調,我給您開個方子。”
窗外的山風卷著幾片榆樹葉飄過,落在李嬸的拐杖頭上,她抬手拂開時,手腕上的銀鐲子叮當作響,那鐲子看著有些年頭了,表面磨得光溜溜的。
從帆布包里抽出筆記本時,嘩啦啦掉出片干枯的艾葉。這是前兒幫三奶奶曬被子時,老太太硬塞給她的,說泡水洗腳能治失眠。“這艾葉可是好東西,我年輕時在水庫修渠,凍得腳脖子流膿,就是靠這玩意兒泡好的。”
三奶奶當時說得眉飛色舞,非要看著她塞進包里才放心。屋檐下曬著的玉米串垂下來,玉米粒被陽光照得晶瑩透亮,像一串串珍珠,閆子欣邊在紙上劃拉邊念叨:“獨活、桑寄生、杜仲……”
每個藥名后面都標著精確到克的劑量,跟讓化學實驗似的嚴謹。
“時佬倌也給我開過這方子。”
李嬸往炕桌上放了碗炒南瓜子,窗臺外的南瓜藤正順著墻往上爬,開出朵嫩黃的花,“他說我這腿是年輕時在水庫泡出來的,得用山里的老法子治。”
她忽然壓低聲音,灶臺上的水壺
“嗚嗚”
響起來,倒像在幫她掩飾秘密,“不過他抓藥跟您不一樣,總愛往里面加把自已曬的干姜片。說是什么‘君臣佐使’,我也聽不懂,就知道他加了姜片,藥湯子沒那么苦。”
閆子欣筆尖一頓。課本上可沒寫要加姜片,她皺著眉把方子疊成三角:“您按這個去鎮上抓藥,早晚各煎一次,保證管用。”
心里卻暗忖,時佬倌那套
“加減乘除”
怕不是瞎折騰,醫學講究的是精準,哪能這么隨意加減。墻角的蜘蛛網不知何時粘住只蝴蝶,藍紫色的翅膀在陽光下閃著光,倒比這衛生室的藥瓶鮮活多了,撲騰著翅膀像是在抗議她的想法。
三日后的大清早,閆子欣正蹲在祠堂門口給孩子們教拼音,露水打濕了褲腳,涼絲絲的很舒服。祠堂前的曬谷場上曬著新收的谷子,金黃一片晃得人睜不開眼,孩子們的腳丫踩在谷堆上,發出
“咯吱咯吱”
的響,像是在演奏一曲獨特的晨曲。就見李嬸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挪過來,眼眶紅得跟兔子似的,身后跟著幾只蘆花雞,啄著地上的谷粒
“咯咯”
叫,像是在為她鳴不平。
“閆大夫,這藥喝了三天,腿倒更疼了。”
她撩起褲管,膝蓋腫得跟發面饅頭似的,祠堂的石獅子嘴里叼著的石球被孩子們摸得油光锃亮,“昨兒夜里疼得直哭,把我家老頭子都吵醒了。他說早知道就不讓我喝這洋方子,還不如找時佬倌扎兩針來得痛快。”
晨霧還沒散盡,把遠處的山巒罩得跟水墨畫似的,李嬸的拐杖頭點在青石板上,篤篤地敲著晨的寧靜,也敲在閆子欣的心上。
圍著看熱鬧的村民們頓時炸開了鍋。二柱媳婦抱著娃湊上來,娃的小手抓著根狗尾巴草,在她懷里晃來晃去:“我就說城里方子不管用吧?咱山里人的身子骨,還是得靠山里的法子治。”
張屠戶扛著豬肉路過,肉案子上的鐵鉤在陽光下閃著冷光,嗓門震得人耳朵疼:“是不是藥抓反了?時佬倌開方子都用毛筆寫,您這鋼筆字他認不認?上次我婆娘感冒,吃了王大夫的藥不管用,還是時佬倌給的草藥湯子喝好的。”
曬谷場邊的牽牛花順著籬笆爬,紫色的小喇叭朝著太陽使勁吹,像是在為他們的話伴奏。
閆子欣的臉騰地紅了,跟被太陽烤過似的。她拽著李嬸往衛生室走,路邊的蒲公英被風吹得四處飛,像群白色的小傘兵。藥渣還在灶臺上堆著,她捏起一撮聞了聞,沒錯啊,確實是獨活寄生湯的味兒。灶膛里的余燼還冒著青煙,把房梁上的燕子窩都熏得模糊了:“您是不是沒按我說的火侯煎藥?我不是說了要文火慢煎嗎?”
“我守著鍋寸步不離!”
李嬸急得直跺腳,灶臺上的藥罐還冒著熱氣,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歪歪扭扭,“藥湯熬得跟醬油似的,苦得能把舌頭咽下去。你這藥湯子比時佬倌的苦三倍!他還往里面撒把紅糖,你倒好,非說糖影響藥效,這不是存心折騰人嘛。”
她忽然一拍大腿,窗外的麻雀
“呼啦啦”
飛起一群,驚得檐角的蛛網都晃了晃,“對了!時佬倌今早路過我家,瞅了眼藥渣就搖頭,說少了點啥……”
閆子欣想辯解
“糖分確實可能影響吸收”,卻被李嬸搶話:“我知道你是好意,可咱山里人喝藥,就跟過日子似的,總得帶點甜頭才熬得下去。”
這話讓她愣住了,原來藥效之外,還有這樣的講究。
話音未落,就見時佬倌背著藥簍從后門進來,褲腳還沾著露水,身后跟著只大黃狗,耷拉著舌頭直喘氣,舌頭伸得老長,跟塊紅布似的。他放下背簍就往灶膛前湊,捏起藥渣捻了捻,又聞了聞,忽然咧嘴笑了,露出豁了顆牙的牙床:“你這方子跟教科書似的板正,可忘了咱山里的規矩。”
墻角的蛐蛐不知何時開始叫了,“唧唧”
聲倒添了幾分生氣,像是在嘲笑這城里來的大夫不懂變通。
他轉身從背簍里掏出個布包,解開是堆棕褐色的姜片,看著比閆子欣的手指還粗,上面還沾著些泥土。“李嬸這病是寒濕性的,得加這種在火塘里烘過的老姜片。”
他拿起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