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色深沉。
冷清清的上弦月,照著他蒼白的臉,也照著他漆黑的刀!
傅紅雪靜靜地站在月光下,前面是一片荒林,后面是一片荒山。
他一個人孤零零地面對著這無邊無際的荒涼黑暗,似已脫離了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也似已遺忘了他。
他身無分文、饑餓、寒冷而疲倦。
他無處可去,因為他雖然有家,卻不能回去。
他的情人被他親手埋葬,他想替她復仇,卻連殺她的人是誰都不知道。
他知道的一個仇人是馬空群,但卻又不知道應該到哪里去尋找。葉開將他當作朋友,但他非但拒絕接受,而且還要逃避。
可是除了葉開外,就再也沒有一個人將他當作朋友,他就算死在路上,只怕也沒有人會理睬。
世界雖然大,卻似已沒有容納他這么樣一個人的地方。
他活在這世界上,已像是多余的。
可是他又偏偏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又怎么樣呢?應該往哪條路走?應該到哪里去?他不知道。
他甚至連今天晚上該到哪里去都不知道,甚至連一家最陰暗破舊的客棧,他都不敢走進去,因為他身上已連一枚銅錢都沒有。
——難道就這樣在這里站著,等著天亮?但天亮后又怎么樣呢?傅紅雪手里緊緊握著他的刀,心里忽然覺得說不出的空虛恐懼。
以前他至少還有個人可想,思念縱然痛苦,至少還有個人值得他思念,但現在呢?現在他還有什么?還剩下什么?他心里只覺得空空蕩蕩的,甚至連那種刻骨銘心的仇恨,都變得很遙遠,很虛幻了。
這才是真正可怕的。
他咬著牙,勉強控制著自己,這里雖然沒有人看見,他還是不愿讓眼淚流下來。
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一個人從黑暗的荒林中飛奔了出來。
一個滿面鮮血的黑衣人。
他就像是在被惡鬼追趕著似的,連前面的人都看不見,幾乎撞在傅紅雪身上。
等到他看見傅紅雪時,已無法回頭了,他那張本已被人打得破碎扭曲的臉,突然又因驚懼而變形。
傅紅雪倒并不覺得奇怪,無論誰都想不到如此深夜中,還會有個人像他這樣子站在這里的。
他甚至連看都懶得多看這黑衣人一眼。
黑衣人卻在吃驚地看著他,一步步向后退,退了幾步,忽然道:“你就是傅紅雪?”
傅紅雪也不禁覺得很意外,道:“你是誰?怎么會認得我?”
黑衣人沒有回答這句話,卻指著身后的荒林,道:“馬空群就在后面,你……你快去殺了他!”
傅紅雪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似弓弦般繃緊。
他歷盡艱苦,走得腳底都生了老繭,也找不到的仇人行蹤,竟被這個陌生的夜行人說了出來,他實在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黑衣人似已看出了他的心意,立刻接著又道:“我跟你素不相識,為什么要騙你?你至少總該過去看看,那對你總不會有什么損失。”
傅紅雪沒有再問。
不管這黑衣人是誰,他的確沒有說這種謊話的理由,何況他縱然說謊又如何!一個人若已根本一無所有,又還怕損失什么?傅紅雪慢慢地轉過身,然后他的人就已忽然掠入了荒林。
黑衣人再也沒有想到這殘廢憔悴的少年,身法竟如此輕健,行動竟如此迅速。
他目中現出憂慮之色,忽然大聲道:“馬空群不但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他無論說我什么話,你都千萬不能相信。”
他本就是個思慮很周密的人,顯然生怕傅紅雪聽了馬空群的話,再回頭來追他。
他絕未想到這句話竟是他一生中最致命的錯誤。
這句話剛說完,傅紅雪竟又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蒼白的臉上,帶著種奇特而可怕的表情,瞪著他一字字道:“你說馬空群是你的什么人?”
他那雙冷漠疲倦的眼睛里,現在也突然變得刀鋒般銳利。
黑衣人被這雙眼睛瞪著,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兩步,道:“我說他是……是我的仇人!”
“每次他說到‘人’這個字的時候,舌頭總好像卷不過來,總帶著點‘能’字的聲音……”
沈三娘說的話就像轟雷閃電般在敲擊著他的耳鼓。
他蒼白的臉,突然變得火焰般燃燒了起來。
全身也在不停地發抖。
只有那只手,那只握刀的手。
還是穩定的。
他已將全身的力量,全都集中在這只手上——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黑衣人吃驚地看著他,忍不住道:“你……你難道還不相信我的話?”
傅紅雪仿佛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突然轉頭,面向著東方跪下。
黑衣人怔住,他實在猜不透這奇特的少年,究竟在干什么?冷清清的月光,照在傅紅雪臉上,他目中似已有了淚光,喃喃低語著:“我總算已找到了你的仇人,你在九泉之下已可瞑目了。”
黑衣人也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卻突然覺得有種詭秘而不祥的預兆,竟不由自主一步步往后退,準備一走了之。
可是傅紅雪卻忽然又已到了他面前,冷冷道:“你的刀呢?”
黑衣人怔了怔,道:“什么刀?”
傅紅雪道:“飛刀。”
黑衣人目中突然露出種說不出的恐懼之色,失聲道:“我哪有什么飛刀?”
傅紅雪咬著牙,瞪著他,道:“我本該現在就一刀殺了你的,只不過我還有話要問你!”
傅紅雪的聲音也已嘶啞,厲聲道:“我問你,你為什么要做那種事?為什么要害翠濃?你究竟是什么人?”
黑衣人道:“你……你說的話我根本完全不懂,我根本不認識你。”
傅紅雪狂怒、顫抖,但那只握刀的手卻還是穩定如鐵石。
突然間,刀已出鞘!刀光如閃電般揮出,黑衣人卻已經倒下,滾出了兩丈。
刀光一閃,他的人就已先倒下。
他對這柄刀的出手,不但早已防備,而且竟好像早已準備了很多法子,來閃避這一刀。
這一刀出手,鋒銳凌厲,勢不可當,天下本沒有人能招架。
可是他居然能避開了這一刀。
刀光閃起,人先倒下——在他這種情況下,幾乎已沒有更好的法子能閃避這一刀。
這種法子絕不是倉促間所能用得出的,為了閃避這一刀,他必定已準備了很久。
他身子翻出,手已揮起。
他的飛刀終于也已出手。
只聽“叮”的一聲,火星四濺,兩道閃電般的刀光一觸,飛刀落下。
黑衣人再一滾,已滾上了山坡,突然覺得肋下一陣劇痛,剛才被馬空群肘拳擊中的地方,現在就像有柄錐子在刺著。
他想再提氣,已提不起。
刀光又一閃,冰涼的刀鋒,已到了他的咽喉。
這凌厲風發,銳不可當的一刀,竟已在這一剎那間,突然停頓。
握刀的這一只手,已將力量完全控制自如。刀鋒只不過將黑衣人咽喉上的皮肉,割破了一道血口,傅紅雪怒盯著他,厲聲道:“我問你的話,你說不說?”
黑衣人終于嘆了口氣,道:“好,我說,我跟你并沒有仇恨,我恨的是馬空群,我殺了那個女人,只因為她也是馬空群的女兒。”
傅紅雪的身子突又僵硬,突然大吼,怒道:“你說謊!”
黑衣人道:“我沒有說謊,但是知道這件事的人實在不多……”
他喘息著,看著傅紅雪。
傅紅雪的身子又開始發抖,抖得更劇烈。
黑衣人接著道:“她和馬芳鈴并不是同母所生的,她母親本是關中采參客的妻子,隨著她丈夫出關采參時,被馬空群奸污強占了,所以那批參客一直將馬空群恨之入骨,有一次在長白山中,出動了一百三十多個人,等著伏擊馬空群,為的就是這段仇恨,在那次血戰中,白大俠白老前輩也在的。”
那一次血戰本是武林中極有名的戰役,傅紅雪幼年也曾聽他母親說起過。
——黑衣人說的難道竟是真的?傅紅雪只覺全身的血管里,都仿佛有火焰燃燒了起來。
黑衣人看著他,又道:“翠濃暗中一直是在為萬馬堂刺探消息的,這一點想必你也知道,她出賣了沈三娘,也出賣了花滿天,始終效忠于萬馬堂,正因為她已知道自己的父親就是馬空群,她母親臨死前已將這秘密告訴了她。”
他嘆息著,慢慢地接著道:“血濃于水,這一點本是誰都不能怪她的,我殺她,只不過是因為要向馬空群報復。”
傅紅雪額上的冷汗已雨點般流下。
黑衣人道:“你也是馬空群的仇人,你難道會為了替他女兒復仇而殺我?”
傅紅雪道:“我還是不信,沒有人肯把自己的親生女兒,送到蕭別離那里去。”
黑衣人冷冷道:“的確沒有人能做得出這種事,只不過,馬空群根本就不是人。”
他突然咬緊牙,嘶聲大呼:“他根本就是個畜生,是個野獸!”
傅紅雪滿頭冷汗,全身發抖,整個人已虛脫崩潰。
他魂牽夢縈,生死難忘的情人,難道真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女兒?他不敢相信,卻已不能不信。
他突然覺得嘴角肌肉開始抽搐,那可恨又可怕的病魔,又一次向他侵襲!
他的心沉了下去。
黑衣人看著他,目中露出了滿意之色,冷冷道:“我的話已說完了,你若還要殺我,就動手吧。”
傅紅雪咬著牙,沒有開口。
他已不能開口,不敢開口,他必須用盡全身力量,集中全部精神,來對抗那可怕的病魔。
他只要一開口,就可能立刻要倒下去,像一只被人用鞭子抽打著的野狗般倒下去。
黑衣人的眼睛亮了,他已感覺到自己咽喉上的刀鋒在漸漸軟弱,漸漸下垂……
只不過刀還在傅紅雪手里,可怕的手,可怕的刀。
黑衣人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從刀鋒下滾出,手腳并用,就像是野獸般躥上了荒山,百忙中還反手發出了一刀。
可是他卻連看都不敢回頭去看一眼,現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遠離這柄可怕的刀,走得愈遠愈好。
他所說的一切,所做的一切事,也只有一個目的——他要活下去。有些人只為了要活下去,本就會不顧一切,不擇手段的。
他當然想不到,他在匆忙中發出的那一刀,竟沒有落空。
這一刀已刺入傅紅雪的胸膛!鮮血沿著冰冷的刀鋒沁出時,傅紅雪就倒了下去。
倒在冰冷潮濕的地上。
一彎冷清清的上弦月已沒入荒山后。
大地更加黑暗了,倒下去的人,是不是還能站起來呢?這黑衣人究竟是誰?他知道的事為什么有如此多?他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有很多成功的人都曾經倒下去,可是他們又站了起來!
他們甚至倒下過十次,可是,他們又站了起來。
他們不怕被人擊倒!因為他們知道,只要你還有力氣,還有勇氣站起來,倒下去又何妨?
傅紅雪慢慢地站了起來。
刀,還在他胸膛上。
血還在流著,可是那惡毒的病魂,竟似也隨著鮮血流出來。
劇烈的痛苦,竟使得他突然清醒。
但這清醒卻又使得他立刻就感覺到疲倦、衰弱、饑餓!尤其是饑餓,他從未想到饑餓竟是種如此無法忍受的事。
黑衣人已躥上荒山,不見了。
傅紅雪并沒追,他知道以自己現在的體力,追也沒有用的。
他已將所有的潛力全都用盡。
山坡下的草叢下有金光閃動,是柄純金的金如意。
那是黑衣人逃竄上山,反手拔刀時,從他懷里掉下來的。
傅紅雪凝視著閃動的金光,慢慢地走過去,很快地拾起。
若是在三個月前,他也許寧可餓死,也絕不會去撿別人跌落的東西,甚至連看都不會去看一眼。
可是這三個月來,他已學會了很多,也已改變了不少,他已明白成功是必須付出代價的。
最重要的還是,他必須活下去。
現在他更不能死,更不甘心就這樣默默地死。
就算死,也必須讓那些傷害他的人付出代價來!
只要能讓他有力量站起來,有力量活下去,現在他甚至會去偷,去搶!
奔過荒林,林外的山腳下,有個陰暗破舊的客棧,他剛才也曾經過。
現在他已不再猶豫,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走過去,甚至連胸膛的刀都不敢拔下來,他不能再流血,流血會使得他更衰弱。
客棧里居然還有燈光。
有燈,卻沒有人,也沒有聲音。大門還開著。
也不知是因為這小店的主人,已沒有關門的力氣?還是因為這地方根本就沒有值得他關門的理由?柜臺后也沒有人,小院里的落葉在秋風中打著滾,燈光卻在后面的小屋里。
看見小屋上的煙囪,就該知道那是廚房。
廚房,豈非正像是溫暖的火光,滾熱的食物——這些豈非就正是生命的力量。傅紅雪很快地走過去,但卻并沒有在這廚房里找到食物和力量。
他找到的又是死亡!
爐灶已冷,燈也快滅了。
一個滿頭白發,身形佝僂的老人,仰面倒在地上,咽喉上一塊瘀血,手里還緊緊地握著雙筷子,人卻已冰冷僵硬。
距離他尸身不遠處,有只已被撕裂的破舊銀袋,卻是空的。
這老人顯然是在吃面時,被人一拳打在咽喉,立刻斃命。
他手里既然還握著筷子,顯然還沒有吃完那碗面。
碗里的面是誰吃光的呢?
銀袋里的一點碎銀子,想必是被那殺人的兇手拿走了。
可是他殺了人后,難道還會將死人吃剩下的半碗面也吃了下去?
老人冰冷僵硬的臉上,也帶著一種恐懼和不信的表情。
甚至連他自己都不能
相信,世上竟會有人為了半碗被他吐過口水的面,幾枚破舊的銅錢,就忍心下毒手殺了他這個已半聾半瞎的可憐老頭子。
他實在死不瞑目。
傅紅雪心里也充滿了憤怒和痛苦,因為他正在問自己:這世上幾乎已很少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饑餓和貧窮的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會為了半碗吃剩下的面、一點散碎銀子而殺人!
一個人若還沒有走上絕路時,是絕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殺人的兇手是誰?
難道他真的已走上絕路?
傅紅雪忽然想到那黑衣人說的話,忽然想到了馬空群。
不錯,一定是馬空群。
他一定已看見了傅紅雪,所以他一定要逃。
可是他實在太餓,他必須吃點東西,哪怕只不過是半碗面也好。
但他在殺過人后,吃這半碗面時,心里是什么滋味?想到他過去那些輝煌的往事,這半碗面吃在他嘴里時,又是什么滋味?
傅紅雪緊握雙拳,突然覺得要嘔吐。
他恨,他憤怒,可是他同樣也能感覺到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凄涼和悲凄。
縱橫一世,威鎮關東,聲名顯赫,一時無兩的萬馬堂主人,竟會為了半碗面而殺人!
他自己吃下這半碗面后,是不是也會覺得要嘔吐?
馬空群的確要嘔吐。
可是他用盡了全身一切力量忍耐住,他絕不能吐出來。
泥水湯面,湯面里的口水,老人嘴里殘缺的黃牙,眼睛里的輕蔑和譏誚……每件事都令他要嘔吐。
但無論什么樣的食物,都同樣能給人力量。
他若將食物吐出來,就無異將力量吐出來,他現在迫切需要力量!
每一分力量他都要!
因為他現在一定要將每一分力量都用出來,就像是那次在長白山里逃竄的時候一樣。
那次他甚至喝過自己的尿。
但這次的情況卻比那次更危險,因為這次他的敵人也遠比上次更危險!更可怕!
他親眼看見傅紅雪那凌厲風發,銳不可當的刀光!
他仿佛又看見了昔日那個永遠都令他抬不起頭來的人!仿佛又看見了那個人手里的刀光飛起時,血花甚至比梅花庵外的梅花還鮮艷。
他真正畏懼的也許并不是傅紅雪,而是這個人!
他仿佛又在傅紅雪的刀上,看見了這個人那種可怕的精神和力量!
他無論是死是活,都再也不敢面對這個人,再也不敢面對這個人的刀!
就因為他知道這個人一定會在地獄等著他的,所以他才怕死!
所以他一定要逃,他一定要活下去!
可是他還能活多久呢?
夜更深,秋也更深了。
秋風中的寒意,已愈來愈重。
用不了再過多久,樹葉就會落盡,黃昏時就會刮起北風,然后在一個寒冷的早上,你推開窗子一看,就會發現大地已結滿冰雪。
一個衣衫單薄,囊空如洗的老人,在冰天雪地里,是很難活下去的。
馬空群握起了手,緊緊地捏著十幾枚銅錢,這正是他從那老頭子錢袋中找到的,也許還可以勉強去換兩頓粗面吃。
以后又怎么辦呢?
以他的武功,他本可毫不費力地去盜幾家大戶,他甚至有把握可以獨力劫下一隊鏢車。
這種事他以前并不是沒有做過,但現在卻絕不能再做。
那并不是因為他已厭惡這種生活,只不過現在他絕不能留下一點線索,讓傅紅雪找到。
他抬起頭,望著枯枝上已將落盡的秋葉,現在他已只剩下一個地方去,只剩下一條路可走。
這條路他本不想走的,但現在他已別無選擇的余地了!
柜臺后的床底下,還有小半袋白面,和一口已生了銹的鐵箱子。
箱子里有條繡花的手帕,里面包著張疊得整整齊齊的銀票,票面卻只有十兩,有柄鋼質很好的匕首,還有個制作得精巧的火摺子。
除了這三樣東西外,就是些零星的小東西,顯然都是在這里留宿的旅客遺落下來的,那老人居然還好好地保存著,等著別人回來拿。
他一向是個很誠實的人,雖然他也明知道這些東西的物主是絕不會再回來的了。
那包著銀票的繡花手帕,是一個年輕的婦人留下來的。
有天晚上,她悄悄地坐了一輛破車來,和一個已經在這里等了她三天的年輕人會面,半夜時又悄悄地溜走了。
年輕人醒來時,并沒有看見她留下的東西,一個人站在院子里,癡癡地流了半天淚,就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那少婦是不是已被迫嫁給了個有錢的人家,卻偷偷溜到這里來和昔日的舊情人見最后一面的?那年輕人以后是不是會振作起來,忘記這段辛酸的往事?
老頭子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希望這年輕人不要像他一樣,從此消沉下去。
匕首和火摺子是個穿著夜行人勁裝的大漢留下來的,他半夜來投宿時,身上已帶著傷。
凌晨時,他屋子里就忽然響起一陣喊罵叱喝聲,刀劍拍擊聲,從屋子里直打到院子里。
老頭子卻只管蒙頭大睡,等外面沒有了人聲時,才披著衣裳起來。
外面的院子里有幾攤血,屋子里枕頭底下還留著這柄匕首和火摺子,那受了傷的黑衣夜行人卻已不見了。
這些人一去之后當然是永遠不會回頭的,老人留下他們的東西,也只不過是為自己平淡枯燥的生活,留一點回憶而已。
傅紅雪留下了銀票和火摺子。
用那小半袋面,煮了一大鍋像糨糊一樣的面糊,拌著一點油渣子吃了。
然后他就在馬空群待過的那間房里,用冷水洗了個臉,準備睡一覺。
屋子里陰暗而潮濕,還帶著霉味,木板床又冷又硬,但是對傅紅雪來說,這已足夠舒服。
人生中本就沒什么事是“絕對”的,只看你怎么去想而已。
他靜靜地躺在黑暗里,他想睡,卻已是睡不著。
他想得太多。
馬空群嚴肅陰沉的臉,黑衣人流著血的臉,葉開永遠都帶著微笑的臉……
一張張臉仿佛在黑暗中飄動著,最后卻忽然變成了一個人,美麗的臉,美麗的眼睛,正在用一種悲苦中帶著欣慰的表情看著他。
——無論她以前是個什么樣的人,無論她是不是馬空群的女兒,她總是為我而死的。
——若不是因為心里真的有真摯而強烈的感情,又有誰肯為別人犧牲?傅紅雪心里刺痛著,他知道在自己這一生中,絕不會再找到一個能相愛如此深的人了。
他的命運中,已注定了要孤獨寂寞一生。
但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一個人的聲音,比緞子還溫柔的聲音。
“你幾時來的?”
一個人突然地推開門,走了進來,就像是黑夜中的幽靈。
傅紅雪雖然看不見這個人,卻聽得出她的聲音。
他永遠也忘不了這聲音……
那寂寞的邊城,陰暗的窄巷,那黑暗卻是溫暖的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