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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集-(2):邊城浪子(下)_第三十三章 刀下亡魂

    凌晨,秋寒滿衾。

    翠濃醒了,她醒得很早,可是她醒來的時候,已看不見她枕畔的人。

    枕上還殘留傅紅雪的氣息。可是他的人呢?

    一種說不出的孤獨和恐懼,忽然涌上翠濃的心,她的心沉了下去。

    她還記得昨夜傅紅雪說的話:“有些事你雖然不想做,但卻非做不可。”

    當然她也承認。無論誰在這一生中,至少都做過一兩件他本不愿做的事。

    現在她終于明白傅紅雪這句話的意思。

    “我不想走的,但是我不能不走。”

    風吹著窗紙,蒼白得就像是她的臉。

    風真冷。

    她癡癡地聽著窗外的風聲,她并沒有流淚,可是她全身卻已冰冷。

    乳白色的晨霧剛剛從秋草間升起,草上還帶著昨夜的露珠,一條黃泥小徑蜿蜒從田陌間穿出去。傅紅雪走在小徑上,手里緊緊握著他的刀,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漆黑的刀,蒼白的臉。

    “我不想走的,可是我不能不走!”

    他也并沒有流淚,只不過心頭有點酸酸的,又酸又苦又澀。

    可是他的痛苦并不深,因為這次并不是翠濃離開了他,而是他主動離開了翠濃。

    “……我只知道離開了你十二天之后,再也不想離開你片刻。”

    對這句話,他并不覺得歉疚,因為當時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確是真心的。

    那時本是他最軟弱的時候。一個人空虛軟弱時,往往就會說出些連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會說出來的話。

    當時他的確想她,感激她,需要她。因為她令他恢復了尊嚴和自信,令他覺得自己并不是個被遺棄了的人。

    然后他的情感漸漸平靜。

    然后他就想起了各種事,想起了她的過去,她的職業,她的虛榮。

    想起了她悄悄溜走的那一天,尤其令他忘不了的是,那趕車的小伙子摟著她走入客棧的情況。

    那十三天,他們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

    他擁抱著她光滑柔軟的胴體時,忽然覺得一陣說不出的惡心。

    “……那已是過去的事,我們為什么不能將過去的事一起忘記?”

    現在他才知道,有些事是永遠忘不了的,你愈想忘記它,它愈要闖到你的心底來。

    那時他不禁又想起她一掌將那小伙子摑倒在地上的情況。

    “以后說不定她還是會悄悄溜走的,因為她本就是個無情無義的人。”

    忽然間,所有的愛全都變成了恨,他本來就是生長在仇恨中的。

    “何況我本來就無法供養她,何況我要去做的事她本就不能跟著。”

    “我走了,反而對她好。”

    “現在她可以去找別人了,去找比我更適合她的人,很快她就會將我忘記。”

    “過兩年,她說不定真能將銀子一車車運回去。”

    一個人若要為自己找借口,那實在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一個人要原諒自己更容易。

    他已完全原諒了自己。翠濃若是永遠不再回來,他也許會思念一生,痛苦一生,可是她現在已回來。

    他情感的創傷,很快就收起了口,結起了疤,傷疤是硬的,硬而麻木。

    “既然她遲早要走,我為什么不先走呢?”

    秋意很深,秋色更濃。

    遠山是枯黃色的,秋林也是枯黃色,在青灰色的蒼穹下,看來有種神秘而凄艷的美。

    傅紅雪慢慢地走過去。他走得雖慢,卻絕不留下來,因為他知道秋林后就是好漢莊。

    好漢莊就像它的主人一樣,已在垂垂老矣。

    墻上已現出魚紋,連油漆都很難掩飾得住,風吹著窗欞時,不停地“咯咯”發響。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正照在架上的鐵斧上。

    一柄六十三斤的大鐵斧。

    薛斌背負著雙手,站在陽光下,凝視著這柄鐵斧。

    在他說來,這已不僅是柄斧頭而已,而是曾經陪他出生入死,身經百戰的伙計。三十年前,這柄鐵斧陪他入過龍潭,闖過虎穴,橫掃過太行山。現在這柄鐵斧還是和三十年前一樣,看來還是那么剛健,還是在閃閃地發著光。

    可是鐵斧的主人呢?

    薛斌抬起手掩住嘴,輕輕地咳嗽著,陽光照在他身上,雖然還只不過是剛升起來的陽光,但在他感覺中,卻好像是夕陽。

    他自己卻連夕陽無限好的時光都已過去,他的生命已到了深夜。

    棗木桌上,有一卷紙,那正是他在城里的舊部,用飛鴿傳來的書信。

    現在他已知道他的朋友和兒子都已死在一個少年人的刀下,這少年人叫傅紅雪。

    薛斌當然知道這并不是他的真名實姓。他當然姓白。

    白家的人用的刀,卻是漆黑的——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薛斌很了解那是柄什么樣的刀。他曾親眼看到過同樣的一柄刀,在眨眼間連殺三位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現在他身上還有一條刀疤,從喉頭直穿臍下,若不是他特別僥幸,若不是對方力已將竭,這一刀已將他劈成兩半。直到十幾年后,他想起那時刀光劈下時的情況,手心還是會忍不住淌出冷汗。有時他在睡夢間都會被驚醒,夢見有人又拿著同樣一柄漆黑的刀來找他,將他一刀劈成兩半。

    現在這人果然來了!

    鐵斧還在閃著光。

    他挽起衣袖,緊握住斧柄,揮起。

    昔年他也曾用這柄鐵斧,劈殺太行巨盜達三十人之多,但現在這柄鐵斧卻似已重得多了,有時他甚至已不能將它使完那一百零八招。

    他決心還要再試一試。

    大廳中很寬闊,他揮舞鐵斧,移身錯步,剎那間,只見斧影滿廳,風聲虎虎,看來的確還有幾分昔年橫掃太行山的雄風威力。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已力不從心了。使到第七十八招式,他已氣喘如牛,這還只不過是他自己一個人在練,若是遇到強敵時,只怕連十招都很難。

    他喘息,放下鐵斧。

    桌上有酒。他喘息著坐下來,為自己斟了滿滿一杯,仰起脖子喝下去。

    他發現自己連酒量都已大不如前了,以前他可以連盡十觥,現在只不過喝了三大杯,就已酒意上涌,連臉都紅了。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家人,佝僂著身子,慢慢地走了進來。

    他幼時本是薛斌的書童,在薛家已近六十年。

    少年時,他也是個精壯的小伙子,也舞得起三十斤重的鐵斧,也殺過些綠林好漢。但現在,他不但背已駝,腰已彎,身上的肌肉已松弛,而且還得了氣喘病,走幾步路都會喘起來。

    薛斌看見他,就好像看見自己一樣。

    “歲月無情,歲月為什么如此無情?”

    薛斌在心里嘆了口氣,道:“我吩咐你的事,已辦妥了嗎?”

    其實他本不必問的,這老家人對他的忠心,他比誰都知道得更清楚。

    老家人垂著手,道:“莊丁、馬夫,連后院的丫頭和老媽子,一共是三十五個人,現在全都已打發走了,每個人都發了五百兩銀子,已足夠他們做個小生意,過一輩子了。”

    薛斌點點頭,道:“很好。”

    老家人道:“現在庫里的現銀還剩下一千五百三十兩。”

    薛斌道:“很好,你全都帶走吧。”

    老家人垂下頭,道:“我……我不走。”

    薛斌道:“為什么?”

    老家人滿是皺紋的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只是深深道:“今年我已六十八了,我還能走到什么地方去?”

    薛斌也不再說。他知道他們都一樣已無路可走。

    風吹著院子里的梧桐,天地間仿佛充滿了剪不斷的哀愁。

    薛斌忽然道:“來,你也過來喝杯酒。”

    老家人沒有推辭,默默地走過來,先替他主人斟滿一杯,再替自己倒了一杯。

    他的手在抖。

    薛斌看著他,目中充滿了憐惜之色。也許他可憐的并不是這老家人,而是他自己。

    “不錯,我記得你今年的確已六十八歲,我們是同年的。”

    老家人垂首道:“是。”

    薛斌道:“我記得你到這里來的那一年,我才只八歲。”

    老家人道:“是。”

    薛斌仰面長嘆,道:“六十年,一眨眼間,就是六十年了,日子過得真快。”

    老家人道:“是。”

    薛斌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在這一生中,殺過多少人?”

    老家人道:“總有二三十個。”

    薛斌道:“玩過多少女人呢?”

    老家人眼角的皺紋里,露出一絲笑意,道:“那就記不清了。”

    薛斌也微笑著,道:“我知道前年你還把剛來的那小丫頭開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老家人也不否認,微微笑道:“那小丫頭本就不是什么好東西,但

    剛才還是偷偷地多給了她一百兩銀子。”

    薛斌也笑道:“你對女人一向不小氣,這點我也知道。”

    老家人道:“這點我是跟老爺你學的。”

    薛斌大笑,道:“我殺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絕不比你少。”

    老家人道:“當然。”

    薛斌道:“所以我們可以算是都已經活夠了。”

    老家人道:“太夠了。”

    薛斌大笑道:“來,我們干杯。”

    他們只喝了兩杯。

    第三杯酒剛斟滿,他們已看見一個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蒼白的臉,漆黑的刀。

    梧桐并沒有鎖住濃秋。

    傅紅雪站在梧桐下,手里緊緊握著他的刀。

    薛斌也在看著他,看著那柄漆黑的刀,神情居然很平靜。

    傅紅雪忽然道:“你姓薛?”

    薛斌點點頭。

    傅紅雪道:“薛大漢是你的兒子?”

    薛斌又點點頭。

    傅紅雪道:“十九年前,那……”

    薛斌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不必再問了,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傅紅雪凝視著他,一字字道:“就是你?”

    薛斌點點頭,忽然長長嘆息,道:“那天晚上的雪很大。”

    傅紅雪的瞳孔在收縮,道:“你……你還記得那天晚上的事?”

    薛斌道:“當然記得,每件事都記得。”

    傅紅雪道:“你說。”

    薛斌道:“那天晚上我到了梅花庵時,已經有很多人在那里了。”

    傅紅雪道:“都是些什么人?”

    薛斌道:“我看不出,我們每個人都是蒙著臉的,彼此間誰也沒有說話。”

    傅紅雪也沒有說話。

    薛斌道:“我相信他們也認不出我是誰,因為那時我帶的兵器也不是這柄鐵斧,而是柄鬼頭大刀。”

    傅紅雪道:“說下去。”

    薛斌道:“我們在雪地里等了很久,冷得要命,忽然聽見有人說,人都到齊了。”

    傅紅雪道:“說話的人是馬空群?”

    薛斌道:“不是!馬空群正在梅花庵里喝酒。”

    傅紅雪道:“說話的人是誰?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去?難道他也是主謀之一?”

    薛斌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我就算知道,也絕不會告訴你。”

    他很快地接著道:“又過了一陣子,白家的人就從梅花庵里走出來,一個個喝得醉醺醺的,看樣子樂得很。”

    傅紅雪咬著牙,道:“是誰第一個動的手?”

    薛斌道:“先動手的,是幾個善使暗器的人,但他們并沒有得手。”

    傅紅雪道:“然后呢?”

    薛斌道:“然后大家就一起沖過去,馬空群是第一個上來迎戰的,但忽然間,他卻反手給了白天羽一刀。”

    傅紅雪滿面悲憤,咬著牙,一字字道:“他逃不了的。”

    薛斌淡淡道:“他逃不逃得了,都跟我完全沒有關系。”

    傅紅雪冷冷道:“你也休想逃。”

    薛斌道:“我根本就沒有逃走的意思,我本就是在這里等著你的!”

    傅紅雪道:“你還有什么話說?”

    薛斌道:“只有一句。”

    他舉杯一飲而盡,接著道:“那次我們做的事,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現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同樣再做一次的。”

    傅紅雪道:“為什么?”

    薛斌道:“因為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血紅,眼睛也已血紅,嘶聲道:“你出來。”

    薛斌道:“我為什么要出來?”

    傅紅雪道:“拿你的鐵斧。”

    薛斌道:“那也用不著。”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特,微笑著看了看他的老家人,道:“是時候了。”

    老家人道:“是時候了。”

    薛斌道:“你還有什么話說?”

    老家人道:“也只有一句。”

    他忽然也笑了笑,一字字道:“那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這句話說完,傅紅雪已燕子般掠進來。

    但他已遲了。

    薛斌和他的老家人都已倒下去,大笑著倒了下去。

    他們胸膛上都已刺入了一柄刀。

    一柄鋒利的短刀。

    刀柄握在他們自己的手里。

    風吹著梧桐,風剪不斷,愁也剪不斷。

    但仇恨卻可以斷的——剪不斷,卻砍得斷。

    薛斌用自己的刀,砍斷了這段十九年的冤仇。

    現在已沒有人能再向他報復。

    就連傅紅雪也不能!

    他只有看著,看著地上的兩個死人,死人的臉上,仿佛還帶著揶揄的微笑,仿佛還在對他說:“我們已活夠了,你呢?你知不知道自己是為什么而活的?”

    為了復仇?

    這段仇恨是不是真的應該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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