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智節見他們問起,隨口提了一嘴說:“去年入冬之前,契丹高層不知道從什么途徑,得到了一些圖譜,上面有煤炭探測和開采的新技術。又有煤餅煤爐制造的新工藝。試造試用后覺得無比實用,地皇后便聽從了韓丞相的建議,驅策兩三萬高麗、渤海和女直開挖煤炭,又令幽州工匠制作煤爐煤餅,這煤爐煤餅不求做工精細的話,兩三個工匠一天能做二十口泥型,再蒸烤烘焙,十幾天就成品了。從去年到現在,有一百多個幽州工匠領著一千多人動手,農閑時又投入了兩萬多人在上面,最少造出了十幾萬口煤爐,現在,幾乎家家戶戶都有這么一口煤餅爐子。”
往上游走了數十里,但見遼河兩岸處處都是人煙,劉小峰也不禁贊嘆說:“真沒想到啊,當初我都還害怕來到蠻荒之地,不料,和幽州也差不多。”
“當然差不多。”大智節笑道:“這些村落,本來就是幽州人營建的啊。”
劉家小伙子和慕容掌柜同時咦了一聲,但跟著便想到了什么
去年對整個東方世界來講都是多事之秋,而對幽薊百姓來說更是慘不可的苦痛歷程,近百萬人被契丹擄掠一路東遷,不知多少老弱在路上便熬不住去了,到了遼東之后又是滿目荒涼。
北大荒,北大荒,這三個字不是白叫的!雖然有高句麗的開墾,但這種邊陲小朝廷的開發程度是不能與幽州相提并論的,就是那些已經開墾了的地方,也必然早已有主,數十萬幽州百姓眼睛所看到的,仍然是一片近乎蠻荒的曠野,他們能得到的也必然是荒地。
幸好,遼國的當權者為了安撫人心,沒有太過苛待已經遷到這里的燕民,大片大片的土地都劃了出來給他們耕種,或者是出于對補償,或者是為了安撫人心,凡開荒者便得其田,因此成了一個又一個的漢民村落。
也幸好,東北的這片土地是肥沃得令燕民難以想象的,他們燒掉了遼河兩岸的林木野草,灰燼成了自然的肥料,盡管是第一年開墾的生地,但來自幽州的老農已可以預計來年這里的收成興許能夠有老家熟田的六成。
更幸好,河北與山東“免稅令”事件的影響走出了國門,在韓延徽的運作下,遼國高層竟然免掉了遷遼漢人第一年的賦稅!因此大部分遷遼漢人才得以緊吧緊吧地熬過最難熬的一年。
去年到了遼東之后,燕民已經種植了一季冬小麥,到今年夏收之后,很多農田又種上了新的莊稼。
劉家小伙子在船上舉目四望。看見大河兩岸都是一片又一片的田野,隴畝很不規則,顯然都是新開之田,還談不上精耕細作,如今秋收已過,不少農戶都在曬谷子。那些谷子不但有麥子。甚至還有稻谷!
去年燕民遷遼,有先安置的,有慢安置的,先安置的來得及種植冬小麥,慢安置的只來得及種春小麥,那些種了冬小麥的燕民在去年小麥種下之后又開了不少荒地,今年春天就播了稻谷的種子,等到冬小麥夏收之后又將培養好的稻秧種下去東北地方,同一畝地就要做到一年兩熟是不可能的。
“這里竟然有稻谷?”
劉家其實是江南人士。幾年前才到了山東,去年才到了天津,所以對稻谷和麥子的區別認得很清楚。
“對啊,當初不知道是誰說東北也能種稻米的,而且還有商人走私了不少谷種來,那些谷種里頭有小麥,有大稻,倒都是良種。契丹的老爺們不懂農業。不分五谷,胡亂就按照戶口將谷種分發下去。許多幽州來的老農看到自己分到了稻谷都忍不住苦笑,南方種植水稻,北方種植小麥,這是常識啊,奈何契丹的老爺們不知,他們又找誰說理去?沒想這東北竟也種得水稻的。雖然只能種植一季,但收成好像還不錯,我吃過一些新米,口感比南米還好些。往后如果契丹的老爺們不禁止,興許還能往天津賣。”
“走私谷種?去年海運還沒今年通暢吧。有那么些艙位,放絲綢,放瓷器,那至少一本百利!卻走私了谷種來,誰會做這種事情?”
大智節遲疑了好一會,忽然才壓低了聲音說:“你們不知道,去年這個時候,海邊來了好些海船,走私了不少東西過來,這里頭不但大量的谷種和工具,甚至還有一些影響國計民生工藝圖譜。比如探測煤礦和開挖煤礦的新技術,比如這個煤炭路子還有煤餅的工藝,要不是有這些東西,遼河兩岸這幾十萬燕民,只怕有一小半都熬不過上一個冬天!”
“哦?”劉家小伙子和慕容掌柜都訝異起來,也將頭湊過來,打聽著:“那會是誰有這么大的手筆?如此資助契丹!不會是高麗和日本吧?”
“那怎么可能!”大智節低聲道:“高麗日本哪里有這樣的技藝!一開始,大家都以為是江南的齊國干的,但最近才流傳出一個詭異的消息,說干出這件大事的,竟然是”
他大概是去了一趟中原,聽多了說書變文,到了這關鍵處忽然掐住了。
兩個客人忙問:“是誰?”
“聽說,竟然是張龍驤大元帥!”
劉家小伙子和慕容掌柜聽了這話都有些不信!
契丹乃天策第一號大敵,從來只聽說過越過為了禍害吳國,將煮熟了的稻谷送去當種子的,可沒聽說有這種在大遼危急之時竟然送來谷種的!
不但是送谷種,甚至還送工藝,送圖譜!
這是資敵啊!
張邁要是真這么做,除非他失心瘋了!
看到兩位客人搖頭,大智節苦笑道:“這種傳聞,我原先也不信!但最近傳聞卻越傳越真。而且根據我得到的消息,這個傳聞,只怕真的是真的!”
大智節雖然是渤海人,但隨著生意越做越大,自然接觸到了許多遼國的高層,尤其是掌握經濟與外交層面的耶律屋質、韓德樞等人,都直接打過交道,因此對一些情報掌握得比普通的契丹貴族還多。
兩位客人聽得有些目瞪口呆,均感不可思議。
劉小峰忍不住道:“元帥要真的這么做那那”他幾乎要說“叛國”,但這個詞實在不對勁,張邁雖未稱帝但整個中原都拿他當皇帝看了,天子叛國,不就是叛自己么?因此臨時改口道:“這不是賣力氣給遼國做了嫁衣嗎?”
大智節嘆息道:“是啊,這種事情,我們原先也不信,但事情卻的確發生了。”
“可元帥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據說,是元帥不忍燕民受苦,不忍心他們背井離鄉之余還要客死遼東,所以發了大慈悲心,不顧國別利益,送了谷種工藝過來。”
聽到這里,慕容掌柜忍不住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道:“若真是如此,那元帥可真是大慈大悲,堪比佛祖菩薩了。”
大智節也嘆息道:“怎么不是呢!就連大遼的南院樞密耶律屋質也在我面前忍不住嘆息,說沒想到張元帥不但會打戰,而且還是這樣的仁君。不過契丹的不少將軍們倒都在恥笑,或者說元帥是假好心,或者說元帥是爛好人,也有人懷疑元帥是在假仁假義,也有人懷疑這里頭有陰謀的。當然他們是不肯讓元帥做好人的,不管揣測如何都不肯告訴百姓這些谷種是張元帥送來的只是這么大的消息終究瞞不住,最近終于有在遼燕民慢慢知道了些,凡是聽說此事的人,沒有一個不感激的,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漢家天子!子民都離境了,他還在日夜牽掛。”
三人喝著酒,說說談談,船只朔流而上,又轉梁河,不日到了遼陽府。
地皇后只是免了第一度收成的田稅,這對契丹政權來說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所以冬小麥和春小麥的田賦免了,而今年稻谷的秋收,便要征稅了,不但征稅,就連余糧也通過各種手段收了起來。
這次種植了稻谷的人家多達六萬戶,余糧征收起來之后都通過水路運往遼陽府,遼陽府的碼頭登時稻谷堆積如山。初步估計,這一批的稻谷收成堪支八到十萬人一年之用這可是一筆大財!更是一筆重要的戰略物資!就連當初抱懷試試看心理的地皇后,也明顯是喜出望外了。
東京碼頭上,一批遼國官吏正在清點稻谷,大智節指著碼頭上的稻谷倉庫,說:“今年就有這樣的收成,到明年契丹肯定會讓更多的漢民種植水稻。說不定境內的高麗、渤海也都會被喝令種植。來年東北稻谷的收成至少翻倍。八十萬漢民養三十萬契丹,那是綽綽有余。如果外無強敵,這個國家可以屹立百年不倒!”
“八十萬漢民?”劉小峰有些訝異:“遼東的漢人有這么多?”
大智節道:“這是小韓學士跟我說話時,一時不察說漏的,應該錯不了。”
他自然不知這個數字本身亦頗有玄機,契丹從燕地擄掠到的人口原本也還沒這么多,途中又有不少逃亡病死,且燕自隋唐以來便是胡漢雜處之所,幾十萬燕人并非個個都是漢人。但到了遼東之后,為了統治上的便利,韓德樞協助乃父模仿中原制作戶籍的時候,便將所有從燕地遷來的人全部劃為漢人對此契丹高層也無意見,因為雖然第一年特赦免稅了,但在未來的政治體制下,漢人肯定要承擔更繁重的賦稅。此外再加上遼東本有的漢人,還有從臨潢府遷來的漢人,甚至包括一些漢化的渤海人,總人數就達到八十幾萬之多這還是在籍的。
在這個時代,在籍漢人就是生產力的象征,是賦稅的源頭,就是下蛋的金雞!
有了這八十幾萬在籍漢人,不想可知契丹政權在熬過去年和今年這最難熬的兩年之后,在未來日子就不會難過了。
劉小峰想到這里,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覺得去年天策未能一舉打下契丹著實可惜,他成為天策唐民的日子并不長,但張邁強大的個人聲望以及天策的政治社會體制已經讓他產生巨大的認同感。只是這時他的心思也不好宣之于口,只是看著那一個個如小山般的谷堆,口中還是忍不住:“嫁衣!嫁衣啊!”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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