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的關中,一夜未眠的扶蘇站在新修的河渠邊,等著那位帶走筆記的伏生再來此地。
關中大概是正式入冬了,不然西北風不會這么冷。
見公子蹙眉看天,站在一旁的田安道:“公子,恐怕要下雪了。”
扶蘇道:“何以見得?”
“往年都是如此,西北風最大時,若關中晴朗,今晚定有雪。”
田安講述著樸素的生活經驗,這是他在秦國大半輩子觀察氣候得出來的。
又一個隊人馬策馬而來,來人正是蒙恬。
蒙武大將軍回來之后,蒙恬就時而出現,時而消失。
現在蒙武老將軍要退下了,這個年關……多半就是蒙恬最忙的時候。
來人到了近前,翻身下馬行禮道:“公子,陛下召見。”
扶蘇稍稍仰頭深吸一口氣,坐上了田安準備的車駕,在蒙恬的護送下往渭河的西面而去。
車駕走得很快,田安趕著馬車為了跟上蒙恬的戰馬,他一次次揮動馬鞭,盡可能讓馬車走得再快一些。
扶蘇心想著,莫不是那兩位儒家博士將自己的筆記給父皇看了?
再一想又覺得不對,該不會給父皇看的。
那筆記記錄的都是一些記錄民生的瑣事,最大的影響也不過是會讓人覺得公子扶蘇注重農耕。
倘若是李由的那幾卷書……
扶蘇神色多了幾分憂慮,怪自己交友不慎,那豈不是自怨自艾?
因車駕走得很快,車簾被風卷起,一起一落間還能看到直道兩側的景色。
就算是李由將書給父皇看了,大不了搬出荀子他老人家,老師是我這個公子最好的盟友,老師自然是相助解釋的。
扶蘇大概能夠想到父皇童年時的一些遭遇,直到后來咸陽宮發生的種種變故。
這些遭遇讓父皇變得很冷酷,親情方面又讓人覺得很疏遠。
咸陽宮太大了,作為始皇帝的長子,卻很少能夠見到父皇。
也沒見父皇的其他孩子,在父皇面前有多么活躍。
而在此之前的秦王,秦昭襄王過世之后,秦孝文王在位僅有三天,秦莊襄王也才三年,那段時間是秦國最混亂的時期,而也在這個混亂時期,父皇秦王政即位,到了如今。
大概父皇是內心極其強大的人,能出兵征伐六國,廢呂不韋,奪大權,平宗室,滅六國,究竟是多強大的人,才能有如此成就。
扶蘇只好這般猜想著,內心思索著如何面對父皇,或是要面對的盤問。
馬車到了渭河邊,扶蘇已將最壞的打算與最好的安排都想好了。
扶蘇氣定神閑地走下馬車,見到了河邊的儀仗。
四周看守的兵馬大概有幾千人,往河邊走去還能見到許多宮女與內侍。
田安依舊守在馬車邊,安靜得像一座立在風中的木雕。
扶蘇跟著蒙恬一路走到木制的釣臺上。
這個釣臺很大,大概能站下數十人。
扶蘇踩著木制階梯,還能聽到木料之間發出的吱呀聲。
與蒙恬走到父皇身邊,扶蘇行禮道:“父皇。”
嬴政嘴里吃著棗,一手扶著太陽穴,閉眼斜坐著,安靜地呼吸著。
風吹過的時候,這位始皇帝的兩鬢也會跟著飄動。
在釣臺的最前方,還有十余個內侍手中拿著魚竿給始皇帝釣魚。
“聽聞你愛吃魚?”
“兒臣近來吃肉少,吃魚較多。”
嬴政稍稍睜開眼,看了眼這個兒子,擺了擺寬大衣袖,一手搭在扶手上,道:“你長高了。”
“讓父皇牽掛了。”
嬴政深吸一口氣,從鼻孔緩緩而出,重新閉上眼沉聲道:“見過那兩位秦國博士了?”
“見過了?”
“那天……”
話語一頓,嬴政吞咽了一口唾沫,繼續沉聲道:“淳于越在章臺宮說你是秦國公子,秦國的公子需要老師教導,豈能只聽李斯一家之。”
聞,扶蘇下意識往四周看了看,沒見到老師。
“你覺得淳于越的所如何?”
“兒臣學諸子文章尚淺,不能議論他人學識,兒臣的老師是丞相,兒臣曾想若韓非在世,兒臣的老師該是韓非。”
嬴政依舊閉目端坐,呼吸穩定。
扶蘇接著道:“但如今兒臣覺得所謂師門傳承,丞相也好,韓非也罷,往上數還有荀子他老人家,人之所學是有限的,兒臣能學的學識也是有限的。”
“兒臣能做到不聽一家之,但兒臣也不能盲從他人語,就如當年秦國要東出。”
嬴政緩緩睜開眼,看著這個兒子。
“當年兒臣的先輩秦惠王,他若聽從老太師語,守舊地,遵舊制不行商鞅之法?那么何來之后的秦國,何來如今的大秦。”
一番話語擲地有聲,嬴政竟然一時間回不上話。
扶蘇見父皇神色如常,只好作揖行著禮。
邊上的老將軍蒙武悄悄一嘆,公子所正是始皇帝所想,人人都說秦國打下了偌大的天下,可這天下如何治理,誰都想要說兩句,聽多了也就聽煩了。
現在公子所,正說到了始皇帝的心中,恐怕往后公子扶蘇要與誰學,要學諸子哪一家的學問,始皇帝都不會再過問了。
是啊,還有什么好過問的,這位大秦公子如此賢明,有取舍,會明辨,便足夠了。
過了今年,這位公子該有十六歲了。
嬴政道:“你該拜張儀為師的,可惜晚了一百年。”
釣臺上的人都將始皇帝的話語聽在耳中,始皇帝是在說公子扶蘇的辯解,頗有當年張儀之風。
再看一眼這個兒子,嬴政沉聲道:“不用行禮。”
扶蘇這才放下雙手,問道:“父皇,當年張儀真打了惠子嗎?”
聞,蒙武會意一笑。
嬴政看了眼差點笑出聲的蒙武,依舊板著臉沉聲道:“當年,張儀差點把惠子打死。”
扶蘇了然點頭。
只是隨口一問,因在咸陽宮的書中所記,與自己的認識有所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