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老哥哥啊,”陳枋安語氣變得凝重,“咱們得看清形勢。廠門口那張紅榜,三百五十萬美元!這不是紙上的數字,是沉甸甸的國家任務!是無數工人加班加點都未必能填滿的窟窿!聶廠長頂著多大壓力,才給我們爭取來的機會?這是唯一的活路!再堅持老路,我們龍成會像被我們合并的幾個小廠一樣被其他國營大廠給合并了。”
他指著窗外廠區的方向:“你以為聶廠長愿意停掉硬木訂單?那是咱們廠的招牌之一!可有什么辦法?‘全國一盤棋’!現在國家最需要的是外匯!是龍成廠這塊好不容易在國際上打響的金字招牌不能砸!我們要是因為產能不足,交不出貨,或者質量下滑,那丟的不僅是龍成的臉,更是國家的臉!”
張師傅悶頭喝酒,但握著酒杯的手微微發顫。陳枋安的話,像錘子一樣敲在他心上。他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只是情感上難以接受。
“再說了,老哥,”陳枋安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一絲敬佩和鼓動,“誰說做新派家具就辱沒了您的手藝?您看看小林!”
提到林墨,張師傅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
“林墨那小子,是老趙一手帶出來的徒弟!老趙是最講究規矩的,林墨的根子,就是他教的那些‘規矩’!”陳枋安語氣激動起來,“可你看看他現在!質檢組長當得鐵面無私,連大大學生都拿他沒辦法!這次秋交會的新設計,核心的榫卯結構、受力分析、藤編的張力控制,哪一樣離得開他學的硬功夫?哪一樣不是‘規矩’的體現?他那套優化設計,外商為什么認?就因為里面有咱們老祖宗傳下來的智慧和‘火候’,只不過換了個更符合時代的樣子!”
“新派二車間,不是要你們丟掉老本行,恰恰相反!”陳枋安身體前傾,目光灼灼,“是要把你們這些‘國寶’級的手藝,用到國家最需要、最能創造價值的地方去!沙發椅的骨架,難道不需要最穩固的榫卯?藤編的承托層,難道不需要最精準的力道把控?那些異形部件的打磨,難道不需要您這樣的巧手?新派家具的‘魂’,就是可靠、舒適、經久耐用!這‘魂’從哪來?不還得靠你們這些老師傅手上的‘規矩’和‘火候’給撐著?!”
陳枋安的話,如同醍醐灌頂,瞬間擊中了張師傅內心最深處的那份匠人驕傲和責任感。是啊,手藝是根本,用在何處,服務于誰,才是關鍵!國家需要外匯,龍成需要守住招牌,而他趙山河和他手下這批老伙計的手藝,正是這“魂”的根基!讓傳統技藝在新的戰場上煥發光彩,這何嘗不是一種更高層次的傳承?
他沉默良久,布滿皺紋的臉上,那份固執的陰霾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豁然開朗的堅定。他端起酒杯,重重地跟陳枋安碰了一下,聲音沙啞卻鏗鏘有力:“行了!別給老子戴高帽了!酒留下,肉留下,你人可以滾了!明天我回車間,跟那幾個倔驢聊聊!告訴他們,做沙發椅子,榫卯松了一毫,老子照樣打斷他的手!‘規矩’,到哪都不能丟!”
陳枋安看著張師傅說出‘倔驢’兩個字,差點翻了個白眼,但是看到他眼中眼中重新燃起的、那種對技藝和責任的執著光芒,他硬生生忍住了。他哈哈大笑:“好!有師兄你這句話,新派二車間,穩了!”
張師傅在硬木車間的威望是毋庸置疑的。當他第二天背著手走進車間跟幾個老師傅深聊過后,臉上不再是昨日的陰郁,而是恢復了往日的嚴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昂揚時,原本彌漫的抵觸情緒瞬間消散了大半。他沒有長篇大論,只是用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掃視了一圈,然后重重地咳嗽一聲:
“都聽見廠里的決定了?為國家創匯,是頭等大事!咱們硬木車間,從今天起,改叫新派二車間!手上的老活兒,按聶廠長要求,做完手頭這批就停!從今往后,心思都給我放到新派家具上!”
他走到一個正在雕刻花板的徒弟面前,拿起一塊尚未完工的柞木部件,掂了掂,又用手指劃過林墨優化設計中一個帶有微弧的扶手線條:“瞅瞅!這線條,這弧度!看著簡單,要做到嚴絲合縫,受力均勻,不比你們雕朵花容易!手上的功夫,用到正地方!別以為換了名頭,活兒就糙了!我帶的兵,到哪都得是標桿!誰要是砸了‘規矩’,讓新派家具的榫卯松了、藤編塌了,別怪我翻臉不認人!都聽清楚了沒有?!”
“聽清楚了!”車間里響起參差不齊但異常響亮的回應。老師傅們看著他的態度,心里的疙瘩雖然還在,但那股不服輸的勁兒和對“規矩”的敬畏被重新點燃。是啊,手藝人是靠本事吃飯的,只要手藝在,做什么不是做?而且是為國家掙外匯的大事!
在張師傅的強力彈壓和陳枋安的后續細致安撫、技術說明下,硬木車間的改制工作迅速步入正軌。設備開始按照新派工藝要求進行適應性調整,技術資料下發學習,陳枋安親自帶著新派一車間的骨干來講解工藝流程和標準。抵觸漸漸被一種面對新挑戰的認真所取代。
與此同時,聶懷仁的報告也發揮了效力。上級主管部門基于龍成廠承擔的巨大創匯任務和“全國一盤棋”的考量,正式批復同意龍成總廠暫停承接新的傳統硬木家具訂單,將全部產能轉向外貿。紅星木器合作社的并入申請也獲得原則性同意,進入具體的資產、人員清點和接收程序。龍成廠如同一臺開足馬力的機器,開始了新一輪的擴張與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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