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的狂喜,在親眼目睹共主之女被接引天外后,沉淀成更為復雜的敬畏、感恩以及悲壯。
在回家路上,不再有來時的壓抑與絕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凝聚力。
原本各自為政的部落戰士們,在經歷了共同生死之后,那道壁壘已然悄然瓦解。他們在篝火旁,分享著同一個水囊里的清水,為犧牲的、不同部落的戰友流下同樣悲傷的淚水,開始稱呼彼此為“兄弟”,而不是“有熊部的人”或“烈山部的兵”。
軒轅坐在緩緩前行的戰車之上,沉默地看著這一切。
他贏得了戰爭,代價卻是與至親的別離。這份痛苦磨去了他身上的少年銳氣,讓他那本就堅毅的肩膀,變得愈發沉穩與厚重。
戰爭結束,僅僅只是開始。一個統一的人族聯盟,不能僅僅依靠一場共同勝利來維系。當外部威脅消失,內部矛盾便會如同雨后的蘑菇,瘋狂滋生。
回到陳都后,軒轅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涿鹿之戰中所有戰死者,都親自用刀,一筆一劃地刻在了部落中央新立起的一塊巨大石碑之上。
石碑由涿鹿戰場上一塊黑巖制成,冰冷而肅穆。他沒有用任何華麗的辭藻,只是在碑首刻下了兩個字——“英魂”。
每日清晨,無論政務多么繁忙,他都會親自來到碑前,敬上一杯清水。在他帶領下,所有族人都開始自發地前來祭拜。那石碑漸漸成為了整個聯盟共同的圣地。
隨著聯盟擴大,九黎殘部的歸附,需要處理的事務變得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復雜。
戰功記錄、物資調配、法令頒布、土地劃分……所有的一切,都只能依靠口口相傳和結繩記事。這種原始方式,在面對一個日益龐大的聯盟時,顯得錯漏百出,效率低下。
軒轅曾不止一次地看到,掌管戰功記錄的史官們,為了回憶起某一次沖鋒中,究竟是哪個部落勇士先登城頭而爭得面紅耳赤,最終只能不了了之。他也曾看到,兩個部落因為對同一條關于水源分配的口頭命令產生了截然不同的理解,而險些再次爆發械斗。
最讓他感到無力的,是傳承。一些掌握著特殊技藝的老工匠、懂得高深武道的老戰士,在戰爭中逝去,他們那寶貴的知識與經驗,便隨著他們死亡永遠地消失了。后人只能通過模糊的口述,去揣摩、去想象,卻再也無法重現。
他迫切地需要一種能夠精準并且能夠長久流傳下去的“記事”之法。一種能夠承載人族所有智慧、功勛、律法與歷史的工具!
他將這個難題,交給了他麾下最聰慧的史官倉頡。
倉頡,生有四目,能觀常人所不能觀之象,其智慧在整個聯盟中都享有盛名。他領了共主命令,便將自己關在茅屋之中,廢寢忘食,日夜苦思,誓要為人族開創出這前所未有的大功業。
他仰觀天象,看日月星辰輪轉,試圖從中找到規律,他將太陽畫成一個圓圈,將月亮畫成一彎新月,但當他想描繪漫天星辰時,卻發現它們繁復多變,根本無法一一對應。
他俯察大地,看山川河流脈絡,試圖描繪其雄奇形態。他畫出的山巒層巒疊嶂,畫出的河流九曲連環,美則美矣,卻復雜到了連他自己都難以再次復刻的程度,更遑論讓所有族人學習。
他觀察鳥獸,看它們留在泥土上的蹄印與爪痕,試圖分辨其間差異。鹿的蹄印輕盈,虎的爪痕霸道,鳥的足跡纖細……
他描摹了上千種痕跡,卻發現,這依舊只是形。一頭奔跑的鹿和一頭死去的鹿,留下蹄印或許相似,但它們所代表的含義,卻天差地別。
他畫了無數符號,在龜甲上,在獸骨上,在石板上,又一次次煩躁地將它們全部推翻。那些符號,或過于繁雜,或過于相似,始終無法精準地表達出他心中所想。
他陷入了瓶頸,整個人都變得憔悴不堪,頭發糾結,雙眼布滿血絲,那傳說中能洞察萬物的四只眼-->>睛,此刻也寫滿了迷茫與痛苦。
一個深夜,當倉頡再次因為苦思冥想而精疲力盡,趴在堆積如山的獸皮之上沉沉睡去時,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自己,來到了一片混沌之中。沒有天地,沒有日月,只有無盡黑暗與虛無。四周充滿了各種混亂的聲音,那是他這些日子以來所有失敗的嘗試,那些被他拋棄的符號,如同冤魂一般在他耳邊尖嘯、嘲弄,讓他心神不寧。
就在他感到孤獨與恐懼,即將被這片混沌吞噬之時,一塊散發著溫和黃光的磐巖,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他面前。
它一出現,瞬間便鎮壓了混亂。
巖石之上,銘刻著他從未見過的金色紋路。
那些紋路,有的形如山川,只寥寥數筆,卻蘊含著頂天立地的厚重;有的形如流水,蜿蜒曲折,仿佛能聽到潺潺水聲;有的形如烈火,向上升騰,帶著灼人熾熱;有的形如草木,破土而出,充滿了生機……
它們不是畫,卻比任何畫都更傳神,更能直指事物本質。它們仿佛就是這些事物本源“形態”,是它們存在于天地間的憑證!是它們獨一無二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