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陸羽走出仙居殿時，天邊已經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身后的宮門緩緩關閉，將那滿殿的血腥與死寂，徹底隔絕。清晨的冷風，帶著露水的濕氣，迎面吹來，讓他那因王權掌控而極度亢奮的神經，稍稍冷卻下來。
他抬起手，寬大的袖袍滑落，露出里面緊握的拳頭。那枚通體漆黑、入手冰涼的“玄鐵敕令”就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仿佛不是一塊令牌，而是一塊凝固的、深不見底的黑夜。
這東西，比他剛剛獲封的“鎮國公”爵位，分量要重得多。
爵位是榮耀，是地位，是女帝賞給天下人看的。
而這枚敕令，是信任，是權柄，是女帝遞到他手里，一把不見光的刀。
他緩步走下丹陛，宮道上空無一人，只有巡夜禁軍的甲葉，在遠處發出細碎的碰撞聲。他們看向陸羽的眼神，已經與昨夜截然不同，那是一種混雜了敬畏與恐懼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從地獄里安然走出的神魔。
行至宮門處，一輛華貴的馬車，正靜靜地停在陰影里。
車旁，立著一道熟悉的身影。
太平公主李令月就那樣俏生生地站著，身上還穿著赴宴的宮裝，精致的妝容在熹微的晨光下，顯得有幾分憔悴。她沒有帶任何侍女，只是一個人，固執地等在寒風里。
看到陸羽的身影，她那雙一直緊盯著宮門的鳳目，驟然亮起，像是被點燃的星辰。她快步迎了上來，卻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停住，張了張嘴，千萬語涌到喉頭，最終卻只化作一句帶著些許顫音的嗔怪。
“你……你真是要嚇死我！”
陸羽的眼中，能清晰地看到她頭頂的情感詞條正在劇烈地翻滾。
后怕（深紅）、狂喜（赤金）、擔憂（深紅）、占有欲（紫金）……
這是一個矛盾而復雜的風暴中心。
“殿下千金之軀，何必在此苦等。”陸羽微微躬身，聲音溫和，仿佛昨夜仙居殿內那個并指碎鋼、談笑間定人生死的修羅，只是眾人的一場幻覺。
“等你。”太平公主的回答簡單而直接，她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著陸羽的眼睛，仿佛要將他整個人都看穿，“母后……她單獨留你，都說了什么？”
她問的不是封賞，不是武三思的下場，而是這最核心的秘密。
陸羽心中了然，太平的政治嗅覺，遠比她表現出來的更加敏銳。
“陛下只是有些乏了，與臣聊了些家常。”他答得滴水不漏。
“家常？”太平公主顯然不信，她向前逼近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幾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口吻，“我不管母后跟你說了什么，陸羽，你記著，從今往后，不許你再做這么危險的事！”
她的語氣里，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命令與惶恐。她為他的強大而心折，卻也為這份強大所帶來的未知危險而恐懼。
“臣，遵命。”陸羽笑了笑，沒有辯解。
他知道，此刻任何的解釋都是多余的。他能看到，太平公主身上那張代表她自身權勢的粉金色網絡，正在瘋狂地向自己這邊延伸，試圖將他牢牢地包裹、纏繞，納入她的領域。
這是一種保護，也是一種控制。
“你……要去哪兒？”太平公主見他態度溫順，神色稍緩，卻又問了一個更尖銳的問題。
陸羽心中微動，看來，女帝那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并不包括她這位最寵愛的女兒。
“陛下新賜了府邸，臣正要過去看看。”
“鎮國公府？”太平公主的鳳目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既有與有榮焉的驕傲，也有一絲不易察純的失落，“也好。我送你過去。”
說罷，她不給陸羽拒絕的機會，徑直轉身，登上了自己的馬車。
陸羽看著她那略顯單薄卻無比驕傲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跟著上了車。
馬車啟動，車廂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太平公主沒有再追問，只是用眼角的余光，一遍又一遍地打量著陸羽。似乎要確認，眼前這個男人，真的毫發無傷。
良久，她才幽幽地開口：“武三思……完了。”
“是。”
“我那些武家的兄弟子侄，一個個，都是喂不熟的狼崽子。”她的語氣里，帶著皇族特有的冷漠與嘲諷，“母后這次，是真的動了殺心。接下來，神都城里，怕是要掀起一場大清洗了。”
“陛下圣明。”陸羽的回應依舊簡潔。
太平公主忽然轉過頭，定定地看著他：“那你呢？這場清洗里，你又是什么角色？”
陸羽抬起眼，迎上她的目光，平靜地回答：“臣是陛下的刀。陛下指向哪里，臣便斬向哪里。”
他的坦誠，讓太平公主再次陷入了沉默。
她忽然覺得，自己與他之間，仿佛隔了一層看不見的薄紗。他明明就在眼前，卻又像在云端，讓她看不真切，抓不住。
這種感覺，讓她很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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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沒有回到陸羽原來那個位于城南的小院，而是直接停在了一座氣勢恢宏的府邸門前。
朱紅色的大門，門口蹲著兩只威武的石獅子，門楣之上，懸掛著一塊嶄新的金絲楠木牌匾，上面是三個龍飛鳳舞的燙金大字——鎮國公府。
宮中的效率高得驚人，不過一夜之間，這里便已煥然一新。門口侍立著兩排新的仆役家丁，看到太平公主的馬車和隨后下來的陸羽，立刻齊刷刷地跪倒在地。
“恭迎國公爺回府！恭迎公主殿下！”
聲勢浩大，引得周圍坊里的鄰居都探頭探腦，議論紛紛。
陸羽走下馬車，看著眼前這座幾乎一眼望不到頭的府邸，心中沒有太多的波瀾。在王權掌控的視野下，這座府邸，不過是武則天延伸出的無數權力絲線中，一個賜予他的、金光閃閃的“節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