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羽。
當這兩個小篆從那支紫檀木筆桿上映入眼簾時,御史中丞李嵩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方才那點酒意,瞬間被驚得無影無蹤。
他不是蠢人,相反,能在這波譎云詭的朝堂上,以一身硬骨頭坐穩御史中丞的位置,他的頭腦比誰都清醒。
巷中的亡命之徒,腰間的梁王府令牌,慘烈的廝殺痕跡,以及這支屬于當朝帝師的貼身之物。
線索,在李嵩的腦海中瞬間串聯成了一幅完整而驚悚的畫卷。
這不是什么江湖私斗,更不是什么醉漢尋釁。
這是梁王武三思,在神都洛陽的天子腳下,公然派出手下死士,意圖刺殺深受女帝信賴的帝師陸羽!
瘋了!武三思是真的瘋了!
嫉賢妒能,黨同伐異,這些在李嵩看來都還是朝堂爭斗的范疇。可當街刺殺朝廷重臣,這已經不是爭斗,這是在動搖國本,是公然向皇權挑釁!
“老爺,這……這水太深了,咱們還是……”身旁的家仆看著李嵩那越來越陰沉的臉色,嚇得聲音都哆嗦了。
“閉嘴!”李嵩低喝一聲,眼神中燃起兩團火焰。
水深?在這神都城,哪一處的水又不深?他李嵩若是怕水深,這御史的官袍,早就該脫下來回家種地了!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支狼毫筆收入袖中,仿佛那不是一支筆,而是一柄足以斬落王侯的尚方寶劍。他沒有選擇回報御史臺,更沒有去大理寺報案。他知道,在武氏權傾朝野的今天,任何按部就班的流程,都可能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按下去,最后不了了之。
對付這種潑天的罪惡,就必須用雷霆萬鈞的手段!
李嵩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巷子,方向卻不是自己的府邸。
“老爺,我們去哪?”
“上陽宮!”李嵩的聲音,在清冷的夜色中,如金石相擊,擲地有聲,“敲登聞鼓!”
家仆“噗通”一聲,直接癱軟在地。
登聞鼓!
那面懸掛在皇城丹鳳門外的巨鼓,自太宗皇帝設立以來,非有天大的冤情或是緊急軍國大事,不得擅敲。鼓聲一響,直達天聽,皇帝必須親身受理。而一個三品御史中丞去敲登聞鼓,這在大周朝,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這已經不是告狀了,這是在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官聲前途,與權傾朝野的梁王,做一場不死不休的豪賭!
……
“咚!——咚!——咚!——”
沉悶而壓抑的鼓聲,如同驚雷,撕裂了洛陽城深夜的寧靜。
一聲又一聲,不急不緩,卻帶著一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決絕,穿透重重宮墻,回蕩在宏偉的上陽宮內。
無數宮燈被次第點亮,宿衛的禁軍被驚動,原本已經安寢的各宮主事、內侍、宮女紛紛被驚醒,整個皇宮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巨大的漣漪。
觀風殿內,武則天已經披衣而起。她沒有絲毫的慌亂,那張保養得宜的臉上,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只是鳳目之中,寒光閃爍。
“何人敲鼓?”她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一名內侍總管連滾帶爬地進來,跪伏在地:“回……回陛下,是……是御史中丞,李嵩!”
“李嵩?”武則天微微挑眉。
這個名字,她印象很深。一個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偏偏還油鹽不進,幾次三番彈劾她武家的子侄,讓她頭疼不已。這樣一個人,深夜敲響登聞鼓,所奏之事,必然非同小可。
“傳。”武則天只說了一個字,重新坐回了御座之上,“命宰相、諸王、六部主事,即刻到仙居殿議事。”
命令被迅速傳達下去。
很快,整個洛陽城的權貴圈都被這深夜的鼓聲震動了。一輛輛馬車從各自的府邸疾馳而出,帶著驚疑與揣測,匯入通往宮城的主道。
梁王府內,武三思正因為太平公主的威嚇而心煩意亂,猛然聽到那鼓聲,心中便是一突。當得知敲鼓之人是李嵩時,他整個人如遭雷擊,險些從椅子上摔下來。
李嵩!那個茅坑里的石頭!
他怎么會……難道是……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腦中浮現,讓他渾身的肥肉都開始顫抖。
“王爺!宮里來人傳召,陛下命您立刻入宮議事!”
完了。
武三思的腦中只剩下這兩個字。他知道,李嵩那個瘋子,一定是抓住了什么了不得的把柄,否則絕不敢行此險招。而他今晚唯一做過的,能讓李嵩這種人拼上性命去告發的事情,只有一件!
去,還是不去?
去,是自投羅網,面對李嵩的當庭指證和姑母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他毫無勝算。
不去,便是抗旨不尊,罪加一等。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中衣。他那被酒色掏空的腦子里,第一次飛速運轉起來。退路已經沒有了,常規的辯解、抵賴,在登聞鼓下,都顯得蒼白無力。
既然沒有退路……那就殺出一條血路!
一抹瘋狂的厲色,如同毒蛇,爬上了武三思肥胖的臉。他在神都經營多年,在禁軍之中,并非沒有自己的人。只要能控制住仙居殿,控制住姑母,死的就不是他,而是李嵩,是陸羽,是所有敢跟他作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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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車!入宮!”武三思嘶吼道,同時對身邊的死士心腹,做了一個隱晦的抹脖子的手勢。
那心腹眼中閃過一絲駭然,但立刻化為決絕,躬身退下。
一場席卷宮廷的風暴,已然成型。
……
仙居殿。
燈火通明,氣氛卻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