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輦緩緩駛向宮城深處，陸羽策馬跟在后面，不遠不近，恰好是臣子應守的距離。

一路無話，氣氛卻比天津橋上萬眾矚目時還要凝重幾分。

陸羽能感覺到，珠簾之后，那道君臨天下的目光，正若有若無地落在自己身上，帶著審視，也帶著考量。

帝心揣摩技能悄然運轉，他仿佛能“聽”到那沉默背后的心聲。

失望是主調，如烏云壓頂，但云層之下，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篤定”與“掌控”。

女帝對李顯的表現失望透頂，卻又對他這副爛泥扶不上墻的模樣感到無比安心。這種矛盾的心態，正是帝王心術的極致體現——她需要一個李氏的符號來安撫天下，卻絕不容許這個符號有半點威脅到自己的可能。

御輦最終沒有去往威嚴的議政殿，而是停在了上陽宮一處僻靜的觀景水榭旁。

宮人早已備好茶點，屏退左右。

武則天走下御輦，立于水榭憑欄處，望著一池殘荷，秋風吹動她寬大的袍袖，獵獵作響。

“陸羽，你看朕這個兒子，如何？”

她終于開口，聲音平靜，聽不出喜怒，卻像一把無形的刀，直接架在了陸羽的脖子上。

這個問題，是陷阱，也是試探。

說他好，是睜眼說瞎話，欺君。

說他不好，是公然非議皇子，否定女帝的決策。

陸羽上前一步，與她并肩而立，目光同樣投向那滿池枯荷，語氣平靜地回答：“陛下召回的，并非廬-陵王一人，而是一家。”

武則天鳳目微轉，看向他。

陸羽繼續道：“龍子雖怯，其巢尚在。有巢，鳳方可棲。陛下需要的，不正是這樣一個安穩的‘巢’嗎？”

他沒有直接評價李顯，而是巧妙地將概念從“一個人”偷換成了“一個家”，將李顯的懦弱，解讀成了這個“巢”的穩定性。

武則天眼中的審視之色稍減，多了一絲玩味：“哦？一個安穩的巢？他今日那副模樣，朕看，連巢里的雛鳥都不如。”

“雛鳥畏雷霆，是為天性。人子畏天威，是為孝道。”陸羽微微一笑，說出了一句足以讓天下腐儒驚掉下巴的歪理，“廬陵王離京十數載，心中所念，唯有對陛下的思念與敬畏。這份敬畏深入骨髓，故而天顏在前，心神失守，此乃人子至孝之表現。若他歸來之時，意氣風發，睥睨朝堂，那才真正擔憂。”

這番話，簡直是把“懦弱”硬生生包裝成了“孝順”。

無恥，但有效。

帝心揣摩清晰地反饋回來，武則天頭頂那片代表失望的陰云，被這番話吹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欣賞的亮色。

她當然知道陸羽在詭辯，但她就喜歡這種能把歪理說得清新脫俗，還能恰到好處地搔到她癢處的聰明人。

“你這張嘴，死的都能讓你說成活的。”武則天哼了一聲，嘴角卻有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既然你覺得這個‘巢’還算安穩，那便由你去看看吧。”

她轉過身，目光重新變得銳利：“朕會下一道旨意，讓你以帝師之名，時常去廬陵王府‘指點’一二。朕要你，看好這個巢，也看好巢里的人，別讓什么不該有的東西，在里面孵出來。”

“臣，遵旨。”

陸羽躬身領命，心中一塊大石終于落地。

成了。

他不僅完美化解了這場殺機四伏的考問，還為自己爭取到了一個可以光明正大接觸李顯夫婦的身份。

這便是“陽謀”。

他知道，武則天派他去，名為“指點”，實為“監視”。但監視，本身就是一種最深度的介入。

從上陽宮出來，陸羽沒有直接回府，而是繞道去了洛陽城最大的書坊。

他要為自己的第一次“投資”，準備一份合適的禮物。

送金銀珠寶，太俗，也太扎眼。

送綾羅綢緞，那是內眷之間的往來。

他身為帝師，送給新歸的王爺王妃，既要顯得體面，又要蘊含深意，更要能精準地將“希望”這個概念，傳遞給那個野心勃勃的韋氏。

書坊里，陸羽信步瀏覽，最終，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本書上。

那并非什么經史子集，而是一本《園冶》，講的是如何營造園林，栽種花木。

他取過一本，又讓書坊伙計取來文房四寶。

伙計見他氣度不凡，不敢怠慢，連忙伺候。

陸羽并未在書上題字，而是另取一張素雅的宣紙，提筆寫下一行字：

“頑石之間，亦可生蘭芷。聞王妃雅好花木，特贈此書，愿府上春色滿園。”

字跡，用的是他那足以技驚四座的神級書法，筆力雄健，氣象萬千。

內容，卻溫和內斂，意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