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
第二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費力地穿透紅山縣上空經年不散的薄霧,招待所的臨時辦公室里,氣氛卻比窗外的天氣還要壓抑。
空氣里彌漫著廉價速溶咖啡的苦味,混合著老舊文件柜散發出的木頭霉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緊張。
李瑞的臉色不太好,眼下掛著兩圈淡淡的青黑。他面前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數據模型,但他今天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他不停地用指關節敲擊著桌面,發出的“篤、篤”聲,像一只被關在籠子里的啄木鳥,焦躁,且徒勞。他時不時地瞥一眼林舟,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股市鬼才的世界里,風險是可以計算的,收益是可以預期的。可現在,他們玩的游戲,賠率表上寫滿了看不懂的符號,而最大的那個籌碼,是活生生的人。這讓李瑞感覺自己所有的金融理論,都變成了一堆廢紙。
馬叔則像一尊老僧,安然地坐在角落的沙發上,手里捧著一個泡滿濃茶的搪瓷缸子,慢悠悠地吹著熱氣。他似乎對辦公室里凝固的空氣毫無察覺,渾濁的眼睛看著窗外,不知道是在看風景,還是在看這片土地上早已見怪不怪的人間事。他經歷的風浪太多,知道在真正的大風暴來臨前,最需要做的,就是保持平靜。
林舟站在窗前,背對著眾人。他看著樓下街道上開始出現的人流,背著書包的孩子,推著車子賣早點的婦人,騎著老舊自行車的上班族。一切都顯得那么日常,那么瑣碎,仿佛昨夜在大壩上的那場驚心動魄的密謀,只是一場不真實的夢。
他知道,團隊的情緒已經繃到了一根弦上。昨晚他回來后,只是簡單交代了一句“計劃有變,按兵不動”,便再無多。這種未知,對李瑞這樣習慣掌控數據的人來說,是一種折磨。
“李瑞,”林舟忽然開口,沒有回頭,“幫我算筆賬。”
“啊?算、算什么?”李瑞像被驚醒的兔子,猛地坐直了身體。
“算一下,如果一個建筑公司,在三年時間里,通過虛報工程量、使用劣質材料、偷逃稅款等方式,從一個總造價三千萬的工程里,能額外榨出多少‘利潤’。”
林舟的語氣很平靜,像是在討論一道普通的數學題。
李瑞愣住了,隨即,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手指立刻在鍵盤上飛舞起來。數據,這是他熟悉的領域。他一邊敲擊,一邊嘴里念念有詞:“工程款虛報,行業均值在15%到25%之間,紅山縣這種監管缺失的地方,可以按上限30%算;劣質材料替換,特別是水泥標號和鋼筋直徑,這個利潤空間最大,至少能省下40%的成本……”
辦公室里只剩下鍵盤的敲擊聲和李瑞的低語聲,凝重的氣氛被這種專業的計算沖淡了些許。
只有蘇曉,從頭到尾都沒有參與他們的對話。
她戴著一副防藍光的平光鏡,從昨天下午開始,就一頭扎進了馬叔從縣檔案室“借”出來的那幾箱故紙堆里。那些是紅山縣近五年來所有扶貧相關項目的賬目流水和審計報告,紙張泛黃,字跡模糊,堆在一起像一堵令人絕望的墻。
她的動作很安靜,甚至有些機械。一頁,又一頁,指尖劃過那些冰冷的數字和官樣文章。她的表情專注而淡漠,仿佛不是在查賬,而是在進行一場復雜的解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