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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電視臺一號演播廳,時間仿佛被拉成了粘稠的糖漿。
錢文博按下了遙控器,身后巨大的led屏幕上,一份名為《“濱江一號”項目建成后五年生態環境跟蹤評估報告》的文件封面,以一種無可辯駁的姿態,占據了所有人的視野。封面設計得極為考究,湛藍的天空,清澈的江水,一行白鷺飛過,充滿了和諧與生機。
“我知道,空洞的理論無法說服每一個人。”錢文博的聲音里,透出一種終結懸念的從容與自信。他環視臺下,目光如炬,仿佛在審視一群即將被真理之光凈化的迷途羔羊。“所以,接下來,我將用事實,用數據,來回應一切質疑。”
他身后的屏幕切換,一張張制作精良的圖表開始滾動。
“這是項目建成五年來,區域空氣質量對比圖。大家可以看到,pm2.5、pm10、二氧化硫等多項關鍵指標,均呈現出明顯的逐年下降趨勢。其中,pm2.5年均濃度,相比項目啟動前,下降了6.2%!這不是模型,不是推演,這是環保監測站每一天記錄下的鐵證!”
“再看這張圖,區域水文環境變化。我們引入了德國的活水循環系統,‘濱江一號’區域的江水自凈能力提升了近20%。曾經消失多年的兩種原生魚類,在去年,被我們的生物研究員重新發現。這說明什么?說明我們不僅沒有破壞生態,我們還在修復生態!”
“還有這份,生物多樣性指數報告。觀測到的鳥類從項目前的78種,增加到了112種!這是我們研究院的博士生,花了整整三年時間,用鏡頭和腳步,一點點記錄下來的成果!”
錢文博越說越激昂,他手中的遙控器,像一根指揮棒,奏響著屬于他的勝利樂章。他沉浸在自己構建的完美世界里,這里的每一個數字都閃耀著科學的光輝,每一條曲線都印證著他的遠見。后臺,他的學生們臉上露出了崇拜而激動的神情,他們仿佛已經看到了他們的導師,是如何用無可辯駁的事實,將那些宵小之輩碾得粉碎。
然而,他們沒有看到,直播間的彈幕,早已匯成了一條與他們認知完全相悖的河流。
“我聽明白了,教授的意思是,因為鳥多了兩種,所以項目多花幾十個億是合理的?”
“這報告做得真漂亮,比我婚紗照的ppt還好看。所以,錢呢?”
“樓上的別歪樓,教授正在跟我們談科學!談理想!談鳥!你們怎么能談錢這么庸俗的東西呢?”
“我是一個濱江區的普通市民,我只想問,我家的房價漲了,是因為那多出來的三十多種鳥嗎?如果是,我謝謝它們祖宗十八代。”
“有沒有人跟我一樣,感覺教授像在拼命給我推薦一個很好看的茶杯,但我其實只想知道我丟的那塊金表在哪兒?”
發改委的辦公室里,李瑞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肩膀一聳一聳,憋笑憋得滿臉通紅。他把手機屏幕懟到林舟面前,指著那條“茶杯與金表”的彈幕,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頭兒……你……你看看這個!人才,這屆網友里全是人才啊!”李瑞的聲音因為強行壓抑而變得尖銳扭曲,“他完了,那老頭徹底完了。他越是證明那些鳥過得有多幸福,網友就越覺得他不是個東西。”
林舟的目光,并未在李瑞的手機上停留。他只是平靜地將那份標注著紅山縣地名的扶貧檔案,翻到了新的一頁。上面是關于當地勞動力結構和受教育程度的分析,字跡工整,邏輯清晰。
仿佛演播廳里那場五十多萬人圍觀的風暴,與他無關。或者說,那場風暴的每一個走向,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已經不值得他再投入一絲一毫的精力。
他拿起鉛筆,在檔案的空白處寫下幾個字:職業技術培訓,可與產業基金聯動。
風暴的中心,往往最是平靜。而真正的棋手,在落下決定勝負的棋子后,目光早已投向了下一局棋。
演播廳里,錢文博的“王炸”展示已經接近尾聲。他深吸一口氣,臉上帶著勝利的微笑,準備做總結陳詞。他相信,在這如山鐵證面前,任何關于“13.7%”的詰問,都將顯得蒼白而可笑。
記者提問環節開始。
主持人按照事先的安排,點了一家與研究院關系良好的省內官媒。那位記者站起來,果然問了一個關于“生態城市建設經驗如何推廣”的友好問題。
錢文博侃侃而談,將氣氛推向了高潮。
第二個,第三個,都是類似的問題。臺下的氣氛似乎正在按照錢文博預設的劇本發展。他的助理小高,在后臺看得手心冒汗,但那顆懸著的心,總算開始慢慢放回肚子里。
也許,是自己多慮了。
就在這時,主持人即將宣布提問環節結束,一個一直沒有舉手,坐在角落里的女人,突然站了起來。
她沒有拿話筒,但聲音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現場所有的嘈雜。
“錢教授,我是《民生觀察》的記者,陳潔。”
陳潔這個名字一出,臺下記者席里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一些老記者,都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這是一個傳奇的名字,一個以筆為刀,憑一篇報道就拉下過副廳級干部的狠角色。
錢文博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陳潔扶了扶自己的黑框眼鏡,目光銳利如刀,直刺講臺上的錢文博。
“您的報告非常精彩,數據詳實,論證有力,讓我這樣的外行,也為您描繪的生態藍圖感到由衷的敬佩。”她的開場白,充滿了禮貌,卻讓錢文博感到了一絲寒意。
“但是,”陳潔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拔高,“我注意到,您所有的報告,所有的數據,都在論證一個問題:‘濱江一號’是一個生態上多么成功的項目。可據我所知,《求是周刊》那篇文章的核心,并非質疑項目的生態效益,而是質疑其經濟效益。具體來說,就是那13.7%的預算超支,那筆高達數十億的資金,到-->>底去了哪里?”
空氣,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這個問題,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地繞過了錢文博精心布置的所有學術壁壘和數據鎧甲,直接捅向了他最柔軟、最致命的要害。
他所有的準備,都是為了證明“我沒錯”。而陳潔問的,卻是“錢在哪”。
錢文博的臉色,第一次變了。那是一種精心維持的優雅面具,被人生生撕開一道裂縫的錯愕與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