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自衛反擊戰的槍聲,像夏日里一場疾風驟雨,噼里啪啦響了一陣子,很快又歸于沉寂。仗打完了,部隊陸續往回撤。一個月前,李成鋼跟著賴局長等分局領導,拎著水果罐頭、麥乳精和印著“慰問前線將士家屬”紅字的搪瓷缸子,親自上門探望了兩個兒子在前線的老干警家。看著那些強撐著笑臉,眼神深處卻藏不住焦慮和掛念的父母,領導們的安慰和肯定,多少像一碗溫吞水,暫時熨帖了一下緊繃的心。
這股硝煙剛散,另一股更洶涌的“潮水”卻早已漫進了四九城——那是政策松動后,積壓了太久的返城知青大潮。仿佛一夜之間,胡同口、大雜院門前、街心公園的長椅上,就擠滿了無所事事、眼神茫然的年輕面孔。他們像斷了線的風箏,在城市的天空下飄蕩。工作,成了懸在每個人頭頂的一塊千斤巨石,沉甸甸地壓得人喘不過氣。
街道辦、區里,為了安頓這幫年輕人,真是絞盡了腦汁。什么“大集體”、“小集體”、“勞動服務公司”、“知青合作社”,牌子掛了不少,修自行車的、糊紙盒的、賣大碗茶的、蹬三輪的……名目繁多。可僧多粥少,擠進去的畢竟是少數。關鍵是這些地方,待遇差一大截,說散就散,哪比得上國營大廠那塊響當當的鐵飯碗?于是,更多沒著落的年輕人,就這么耗著。精力沒處使,未來看不到頭,這城里頭的氣氛,眼見著就躁動不安起來。
打架滋事的、偷雞摸狗的、耍流氓拍婆子的……案子像開了閘的洪水,一股腦兒往派出所涌。來報案的人,臉上帶著氣,帶著驚,也帶著對公安的指望。
賴局長不愧是老公安,眼光毒得很。加上李成鋼早前就盯著返城知青這個動向,做過扎實的分析報告,局里對這股治安壓力早有預判。賴局親自下了死命令:治安隊、各派出所,巡邏要加密,重點地段要盯死,反應要快!可想法再好,架不住案子實在太多了!分局這點人馬,撒到諾大的城區里,就跟胡椒面兒撒進了大海。干警們個個熬得像霜打的茄子,眼珠子熬得通紅,黑眼圈濃得跟熊貓似的,加班加點成了家常便飯,家里老婆孩子都顧不上。
這天晌午,分局食堂里煙霧繚繞,飯菜味兒混著劣質煙葉的味道。李成鋼剛扒拉了兩口白菜燉粉條,就瞅見朝陽派出所的彭所長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一臉的風塵仆仆,看樣子是來分局辦事,順便對付口午飯。彭所長跟李成鋼是同年參加工作的老伙計,交情不淺。
彭所長三下五除二打好飯,眼一掃就看見了李成鋼,端著那個磕掉了好幾塊搪瓷的大飯盆,“哐當”一聲坐在對面。他連筷子都沒拿穩,就先長長地“唉……”了一聲,那聲音里像是揉進了十斤沙子,疲憊和焦躁從臉上每條皺紋里滲出來:“哎喲喂,我的李大主任!還是你們機關大樓里頭舒坦啊!清凈!你是真不知道,我們所里現在都快炸了鍋了!”
他胡亂扒拉了一大口飯,腮幫子鼓著,話就往外蹦:“事兒!全是事兒!比牛毛還多!從大清早睜眼到半夜合眼,就沒一刻消停!今兒東頭為搶個籃球場打起來了,明兒西邊菜市場錢包讓人摸了,后兒胡同里又逮倆喝多了耍酒瘋調戲大姑娘的……光他媽調解鄰里打架扯皮,口水都說干了,嘴皮子都磨薄一層!人手?呵!就那么幾桿槍,恨不得一個掰成八瓣兒使喚!我這所長當的,比那救火隊的還忙活,天天‘著火啦!’‘著火啦!’地滿世界撲騰!”
李成鋼理解地點點頭,把自己那碗飄著幾片紫菜、一點油星兒的免費湯推過去:“老彭,辛苦,辛苦了。喝口湯順順。我記得……去年不是剛給你們所塞了倆新苗子嗎?多少總能頂上點用吧?”
“快甭提那倆‘生瓜蛋子’了!”彭所長一聽這個,火“噌”地就上來了,手里筷子“啪”地往飯盆邊上一拍,臉皺成了苦瓜,“倆小年輕都是返城知青,家里頭有點路子,直接塞進來的。一天兵沒當過,就在警校突擊學習了仨月!書本上的條條框框還沒嚼爛呢,屁的實踐經驗都沒有!你是沒瞅見,帶他們出個現場,問個話都哆哆嗦嗦,說句不好聽的,敬個禮人身體都是歪的,跟提線木偶似的!就這,別說獨立辦案抓人了,遇上胡同串子里的老油條,三句話就能讓他們懵圈!我還得搭上寶貴的老民警,一個盯一個地帶!你說這是添人手還是添亂吶?更占窩了!”
他抹了把臉,那手上也是粗糙得不像樣,-->>聲音透著深深的無力:“要擱以前,實在頂不住了,還能豁出老臉,去求求轄區里那些大廠礦的保衛科。人家保衛科干事,不少是部隊下來的,或者是咱們公安系統下派過去的。經驗足,作風硬,借調幾個過來,或者請廠里的經濟民警來幫把手,都能頂大事。可現在?嘿!廠子自個兒都焦頭爛額!廠區里頭丟銅丟鐵丟設備,案子也多著呢!保衛科就那么幾個人,處理‘家賊’都忙得腳打后腦勺,哪還抽得出人手幫你維持街面兒?經濟民警?老黃歷咯!都取消都十多年了!唉……現在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就剩一個字——‘缺’!缺人啊老弟!缺得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