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一晃到了1972年。一些微妙而深刻的變化,如同冰封河面下的暗流,正在悄然發生。
對李成鋼的妹妹李雪姣一家來說,最大的轉機來自于一個震驚中外的事件——“一零一”號人物的隕落。這件事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漣漪層層擴散,影響了許多人的命運。
雖然周文斌和他父親周志剛的職務還沒有恢復,頭上那頂無形的“帽子”也還未正式摘掉,但那種嚴苛的、帶有羞辱性質的“監督勞動改造”被取消了。他們不再需要每天在眾目睽睽之下掃大街、清理廁所,雖然工作安排依然不理想,但至少獲得了一定程度的人身自由和基本的尊嚴。
這對李雪姣一家而,簡直是天大的喜訊。生活的重壓和精神上的枷鎖一下子減輕了大半,家里的氣氛終于不再那么壓抑。李建國和王秀蘭老兩口得知后,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懸了多年的心,總算放下了一大半。女兒和外孫的日子,總算能看到點亮光了。
與此同時,李成鋼所在的公安系統也迎來了一些變化。上級下發通知,要換裝新式的七二式警服。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通知明確規定:機關工作人員的警服不再發放到個人,而是以科室為單位,配發幾套作為“公用服裝”。只有在執行外勤任務需要時,才臨時申請穿著。
這意味著,像李成鋼和簡寧這樣在分局機關工作的民警,平時上班只需要穿自己的便服即可。
對于這個變化,李成鋼和簡寧都表現得十分淡然,甚至有點麻木。經歷了這么多年的風風雨雨,目睹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們對這些形式上的東西早已看淡。
李成鋼推開家門,他把挎包掛在門后掛鉤上,那張關于換裝的通知被他隨手扔在掉漆的舊方桌上,發出輕微的“啪嗒”聲。
“喏,”他朝廚房方向揚了揚下巴,簡寧正挽著袖子在水龍頭下沖洗青菜,“新衣服的事兒,定了。”
簡寧關了水,甩甩手上的水珠,在圍裙上擦了擦,拿起桌上的通知掃了一眼。她的目光平靜無波,仿佛在看一份與己無關的采購清單。
“哦,知道了。”她把通知放回原處,彎腰繼續擇菜,幾根發黃的菜葉被精準地丟進腳下的簸箕里,“這樣挺好。省得洗了漿了,占箱子地方。穿著自在。”她頓了頓,拿起一根菜梗掐了掐,“反正咱倆這差事,天天窩在辦公室戳那幾個字兒,穿啥不是穿?省了一身衣裳錢,才能給思瑾思源多買半斤肉票?”
李成鋼走到桌邊,拿起暖瓶給自己倒了杯白開水。水汽氤氳上來,模糊了他沒什么表情的臉。“可不是嘛,”他吹著熱氣,“以前那身,洗得都發白了,肩膀那兒還磨薄了。這下倒好,徹底省心。‘公用服裝’?嘿,聽都沒聽過的新鮮詞兒。”
夫妻倆的目光短暫地碰了一下。李成鋼嘴角扯出一個極淡的、幾乎沒有弧度的笑。簡寧也幾不可察地牽動了一下嘴角,眼底卻是一片深潭般的沉寂。那笑容里沒有抱怨,沒有失落,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倦怠和一種“早該如此”的了然。
“平安是福,”簡寧低聲說了一句,像是自語,又像是總結,“穿便服,挺好。”
李成鋼喝了口水,沒再說話,只默默點了點頭。窗外,胡同里傳來幾聲自行車鈴響和模糊的招呼聲。屋里,只有簡寧擇菜時菜葉折斷的輕微脆響。
這天傍晚,李成鋼推著那輛二八大杠剛拐進胡同口昏暗的陰影里,早就貓在墻根下的許大茂立刻像條靈活的泥鰍一樣蹭了過來。
“成鋼哥!下班啦?”許大茂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明顯的焦慮。他搓著手,左右飛快地瞟了幾眼,確認沒人,才湊得更近些,幾乎貼著李成鋼的耳朵根兒,“哥,我……我這心里頭不踏實好幾天了。你看這街面兒上,派出所的老幾位,個個兒新嶄嶄的藍制服,大檐帽一戴,精神!可……可你跟嫂子,咋還穿著這自家的便服呢?這……這不對路子啊!”他咽了口唾沫,聲音更小了,透著真切的擔心,“哥,你跟我說句實話,是不是……是不是有啥變動?外頭那些碎嘴子,還有人說你們……不算那啥了?不能吧?”他的眼睛緊緊盯著李成鋼,生怕漏掉一絲表情。
李成鋼停下腳步,看著許大茂那雙滿是憂色的眼睛,心頭一暖。這個大茂,心思細,膽子小,這些年是真被折騰怕了,這份關心是實打實的。
“大茂,”李成鋼也放低了聲音,拍拍自行車座,示意他別緊張,“你的心意,哥明白。放心,沒你想的那回事兒。”他湊近了些,語氣平和地解釋,“是這樣,上頭這次換裝,有了新章程。
像我和你嫂子這樣,在分局里頭不直接參與執勤的非一線人員,警服不發到個人手里了。改成每個科室,集中保管那么幾套,算是‘公用服裝’。平時上下班,坐辦公室,就穿自己的家常衣裳。”他比劃了一下,“只有要出去辦事了,或者開個大會有要求,才按規矩去跟管衣服的申請穿一會兒。主要是……嗯,統一管理,節省開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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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大茂聽完,眼睛瞪得溜圓,恍然大悟般長長“哦——”了一聲,緊繃的肩膀瞬間塌了下來。“嗨!是這么個理兒啊!”他如釋重負,隨即忍不住撇了撇嘴,帶著點鄙夷和不解,“我說呢!幾身衣裳的事兒,也搞得這么……這么算計!嘖嘖,真夠可以的!”他下意識地想提高嗓門,但話剛出口就猛地收住。
李成鋼立刻用眼神制止了他,聲音壓得更沉:“大茂!慎!”他目光嚴厲地掃視了一下四周,“這話到你我這兒就完了。現在是講究規定的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許大茂一個激靈,連忙縮了縮脖子,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明白明白!哥,你教訓的是!我這張破嘴!”他心有余悸地拍了自己嘴巴一下,“我現在連跟那幫人喝酒都提著小半拉心,就怕二兩貓尿下肚,嘴上沒個把門兒的,再惹一身騷。這些年,我是真怕了,哥,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