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年8月的下午,法制科二股的辦公室里悶熱難當,李成鋼正對著一份東直門派出所報上來的卷宗擰眉頭。又是鄰里糾紛,兩家工人因為公用廚房占地兒的事動了手,一方額頭破了點皮。派出所的意見是調解處理,材料卻寫得稀松,連個像樣的證人筆錄都沒有。
對面桌的老趙呷了口濃茶,瞥了他一眼:“成鋼,又跟哪份卷宗較勁呢?這大熱天的。”
“東直門報上來的,老張家和老李家打架那點事兒。”李成鋼把卷宗往前一推,“這寫的什么玩意兒,就想糊弄著調解結案。”
老趙嘿嘿一笑,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嗐,我當什么大事兒。這不明擺著嗎?兩家都是一個廠的職工,真較真處理了,誰臉上都不好看,還得罪人。派出所那邊聰明著呢,材料寫得含糊點,咱們這邊順水推舟,調解結案,兩邊各打五十大板,批評教育一下,賠點醫藥費,齊活!你好我好大家好。這叫會辦事兒。”
正說著,內勤小鄭抱著一摞新文件進來,額頭上全是汗。“李股長,您的文件。喲,趙哥您也在呢。”他放下文件,用袖子抹了把汗,“這天兒真能熱死人。誒,李股長,聽說嬸子退休了?”
李成鋼還沒答話,老趙端著茶缸接茬:“喲,王嬸這就退了?時間過得真快。”他順口說了句場面話:“退了也好,享享清福。”
李成鋼點點頭:“嗯,是退了。”
小鄭放下文件就走了。老趙又湊過來,一副過來人的口氣:“成鋼,聽哥一句勸,這種家務事,差不多就行了。較那個真兒干嘛?都是親戚里道的,面子上過得去就成。你好心嚴格要求,人家背后還不定怎么罵你呢。就像這案子,”他指了指那份卷宗,“按條例能咋樣?還能真把人拘了?最后不還是得調解?一個道理。”
李成鋼沒吭聲,拿起筆,在那份東直門派出所的卷宗上批了幾行字:“事實不清,證據不足。請補充現場目擊證人(非當事人)詢問筆錄,明確先動手方及受傷原因后再報。”
老趙伸脖子看了一眼,搖搖頭,咂咂嘴:“你啊,就是太認真。這大熱天兒的,非得讓派出所的兄弟再跑一趟……”
李成鋼沒接話,把批好的卷宗放到一邊。心里卻想著家里那檔子事。堂弟李成安是軋鋼廠的電工,技術那也就那樣,人還特懶散,下了班就惦記著喝酒打牌。這回瞄上母親后勤的輕省崗位,是想給他那沒工作的媳婦劉彩鳳謀個出路。父親李建國話里話外也是向著侄子,說“好歹是自家人”。
母親王秀蘭一開始的心思其實是向著娘家人的——她盤算著把這工位留給自家侄子王定平的未來媳婦。她覺得是自己侄子更親,給了娘家,心里更踏實些。是李成鋼點醒了她。那天他聽母親念叨這事,就笑著說:“媽,您替定平操這個心干啥?他那小子機靈,路子野,在你們廠后勤處混得開著呢!他那對象,人家是五金廠正經八百的會計,正式工了,工資穩當,不比咱廠后勤差多少。人能干著呢,哪瞧得上這工位?咱家這崗位,也就成安家彩鳳那樣沒著落的才真需要。”王秀蘭琢磨著兒子這話有理,定平和他媳婦確實有更好的出路,這才松了口,同意把工位留給李成安媳婦劉彩鳳。不過她心里還是有點打鼓,覺得劉彩鳳看著吃不了苦,怕她干不長反倒丟人。
還有一層,讓王秀蘭覺得兒子說得更有道理——年初的時候,閨女李雪姣剛和周文斌結了婚。周家條件不錯,周文斌在區zhengfu機關,他爸在機械廠是有點能量的干部,這不,小兩口剛結婚沒多久,人家公公就想辦法給他們弄了套筒子樓住著。這讓王秀蘭心里既高興又踏實,閨女算是找了個好人家,不用她操心了。相比之下,成安兩口子這邊,媳婦沒個像樣工作,眼看孩子又要出生,確實更困難些。
昨晚家里為這事又念叨了半天。李成安兩口子幾乎天天來磨,話里話外就是困難,孩子快生了,沒個穩定收入不行。
“哥,你在局里認識人多,跟廠里勞資科遞句話的事兒……”李成安賠著笑臉,又遞過來一根煙。
李成鋼沒接煙:“廠里有廠里的規矩,頂替工位不是我說句話就行的。”他看了一眼默不作聲的父母,“我媽這工位是輕省,但也不能白給。成安你在廠里也這么多年了,規矩你懂。”
李成安臉色訕訕的:“哥,你的意思是……”
“八十塊錢。”李成鋼開口,聲音不高,但屋里一下靜了,“這錢是給我媽的,算是個補償。也是讓你知道,這崗位不是白來的,進去了就給我老老實實干,別給你大娘丟臉。”
李成安媳婦劉彩鳳下意識地摸了摸肚子,沒說話。李建國咳嗽一聲,想開口,被王秀蘭拉了一下。
“八、八十?”李成安咧咧嘴,“哥,這也……”
“嫌多-->>就再想想。”李成鋼語氣沒什么起伏,“外面想頂這個崗的,出價比這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