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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抬起頭來,讓我看看你的眼睛”,不重,卻像一口銅鐘,在楊辰的耳邊嗡嗡作響。
他伏在地上的身形有了一瞬間的凝滯。
演戲,最難的不是聲嘶力竭的爆發,也不是痛哭流涕的悲戚,而是在極致的表演過后,如何收場,如何面對一雙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他知道,眼前這個青袍文士,是他今夜能否活命的關鍵。他賭的就是對方是個聰明人,而聰明人,往往多疑,卻也更愿意相信一個邏輯自洽、動機合理的故事。
楊辰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沒有立刻去看對方的臉,而是先將目光落在對方那雙干凈的布鞋上,將一個底層人物的敬畏與不敢直視,演繹得淋漓盡致。然后,他的視線才一點點地,順著那身半舊的青袍向上移動,最后,定格在那雙眼睛上。
看清那雙眼睛的瞬間,楊辰的心,漏跳了半拍。
那不是一雙謀士的眼睛,深邃、晦暗,藏著算計與韜略。
這雙眼睛,太亮了。亮得像雨后洗過的天空,清澈坦蕩,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正氣。這種眼神,對一個滿腹謊的人來說,比任何刀鋒都更具壓迫感。它像一面鏡子,能照出你心底所有的齷齪與偽裝。
楊辰的心中警鈴大作。他意識到,自己剛才那套市井無賴式的撒潑,加上悲情護院的戲碼,恐怕……選錯了觀眾。
“秦……秦將軍。”一旁被晾了許久的虬髯校尉程德,終于找到了插話的機會,他收起刀,對著青袍人躬身道,“您怎么親自到城門口來了?這兩個人來路不明,小的正要詳加盤問。”
秦將軍?
楊辰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縮了一下。
不是徐茂公?是秦瓊秦叔寶?!
這個名字,像一道驚雷在他腦中炸響。隋唐第十六條好漢,瓦崗五虎將之一,以義氣聞名天下,人稱“賽專諸,似孟嘗,神拳太保,雙锏大將,锏打山東三州六府,馬踏黃河兩岸。為朋友兩肋插刀,威震四方!”
難怪有這樣一雙眼睛。
對付程德這樣的莽夫,可以用“鬧”。對付徐茂公那樣的智者,可以用“誠”。可對付秦瓊這種義薄云天的英雄好漢,該用什么?
任何謊,在這種人面前,都顯得格外蒼白可笑。
楊辰的大腦飛速運轉,一瞬間,他決定推翻之前所有的表演預案。對付這種人,只有一個辦法——用他最看重的東西來打動他。
那就是,“義”。
秦瓊沒有理會程德,他的目光始終落在楊辰的臉上,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老農,在審視一塊陌生的田地,判斷它究竟是肥沃還是貧瘠。
“你叫楊二牛?”秦瓊開口,聲音一如他的眼神,沉穩,厚重。
“是,將軍。”楊辰應道,聲音里的哭腔和市井氣已經褪去,換上了一種被現實磨礪過的沙啞與沉著。他依舊跪著,但腰桿卻不自覺地挺直了些許。
“江都大戶人家的護院?”
“是。”
“殺了兩個驍果軍?”
“是,他們該殺。”楊辰的回答,斬釘截鐵。
秦瓊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似乎對這個回答有些意外。他沒有繼續追問,而是將目光轉向了楊辰身后的蕭美-娘。
那道目光,沒有程德的淫邪,也沒有普通士卒的驚艷,只有一種純粹的審視。他看到了她臉上的灰塵,看到了她眼中的驚恐,也看到了她那寬大軍服下,依舊無法掩飾的、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優雅身段。
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她緊緊攥著衣角的那雙手。
那雙手,即便沾了些許泥污,指甲縫里也藏著灰,可那纖細的指節,圓潤的指甲,細膩的皮膚,無一不在訴說著,這雙手的主人,絕非尋常人家的女子。一個鹽商的小姐,或許嬌生慣養,但絕養不出這樣一雙仿佛從未碰過俗物的手。
蕭美-娘被他看得渾身發毛,下意識地想將手藏進袖子里,卻被楊辰搶先一步,用他那粗糙寬大的手掌,將她的手整個包裹住。
楊辰的手很暖,也很用力。那股力量順著她的手腕,一直傳遞到她的心里,讓她那顆幾乎要跳出胸膛的心,稍稍安定了下來。
“她是你家小姐?”秦瓊的目光,又回到了楊辰臉上。
“以前是。”楊辰迎著秦瓊的目光,眼神坦然,“現在,她是俺的女人。俺楊二牛這輩子,什么都可以沒有,但不能沒有她。”
這話,他說得擲地有聲。
周圍的瓦崗軍士卒們,都聽得有些發愣。程德更是撇了撇嘴,一臉的不信。
秦瓊卻沉默了。
他看著楊辰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沒有了之前的狡黠與惶恐,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偏執的堅定。那是一種,為了守護某種東西,可以豁出性命的眼神。
這種眼神,秦瓊很熟悉。他在很多兄弟的眼中,都看到過。
“你說,你家主人是江都的鹽商?”秦瓊換了個問題。
“是。”
“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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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極其刁鉆。楊辰若是隨口編一個,萬一秦瓊恰好聽說過江都的情況,謊立刻就會被戳穿。
楊辰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恰到好處的苦澀與自嘲。
“將軍,俺一個下人,只知道主家姓林。至于老爺叫什么,住在哪個坊,俺們這種人,哪有資格知道?俺只知道,林府的院墻很高,里面的亭臺樓閣很漂亮,小姐的琴彈得很好聽。”
這個回答,滴水不漏。它既給出了信息,又以“身份卑微”為由,回避了所有可能被驗證的細節。
秦瓊不置可否,他又繞著兩人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了那兩匹神駿的戰馬旁邊。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馬兒的鬃毛,那烈馬竟溫順地打了個響鼻,用頭蹭了蹭他的手心。
“好馬。”秦瓊贊了一句,語氣里帶著真正的欣賞。“驍果軍的河西馬,百里挑一。能騎這種馬的,至少也是個旅帥親兵。你用一塊板磚,就能從背后砸死兩個?”
程德在旁邊冷笑一聲,接口道:“將軍,您聽他吹!驍果軍那幫雜碎再不是東西,也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精銳。就他這小身板,還砸死兩個?我看,是那兩個騎兵自己喝死了,被他撿了便宜吧!”
這話,引得周圍的士卒一陣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