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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又恢復了先前的嘈雜,士兵的呵斥與流民的哀求交織在一起,仿佛剛才那葉遠去的小舟,不過是投入江中的一顆石子,連一圈完整的漣漪都未能蕩開便已沉底。
馮石依舊站在那塊石頭上,雙手負后,按著刀柄的指節無意識地輕輕叩擊。他的目光早已穿不透彌漫的晨霧,看不到那艘小船的蹤影,但那對男女的影子,卻在他腦海里反復地回放,每一個細節都被拆解開來,細細地咀嚼。
那個男人,跪得很快,哭得也很真,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像極了那些被官兵嚇破了膽的賤民。可馮石總覺得不對勁。他見過太多這樣的場面,真正的賤民,他們的畏懼是刻在骨子里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麻木和諂媚,眼神永遠是躲閃的,渾濁的,不敢與人對視。
但那個漁夫,在他抱著自己大腿哭嚎的間隙,有那么一瞬間,抬起的眼簾下,露出的那雙眼睛,卻不是那么回事。那里面沒有渾濁,沒有麻木,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冷靜,像冬日里結了冰的深潭,不起半點波瀾。那一眼,快得如同錯覺,可馮-石確信自己沒有看錯。
更讓他耿耿于懷的,是那個女人。
從頭到尾,她都像個受驚的鵪鶉,縮著脖子,恨不得把自己埋進地里。可她的身段騙不了人。那不是鄉野村婦被粗活磨礪出的壯碩或干癟,而是一種常年養尊處優才能形成的勻稱與窈窕。尤其是江風吹起她亂發的那一刻,露出的那一小片額頭,肌膚的光潔細膩,絕非終日風吹日曬所能擁有。
毒瘡?爛了臉?
這個理由很合理,足以解釋她為何不敢抬頭。可一個真正毀了容、自慚形穢的女人,在丈夫為她跪地求饒時,她身體的顫抖,應當是帶著絕望與屈辱的。而那個女人,她的顫抖里,更多的是一種極力壓抑的緊張,仿佛一只習慣了在云端翱翔的鳳凰,即便羽毛被拔光,混入了雞群,它邁出的每一步,依舊會帶著無法根除的矜貴。
這些疑點,像一根根細小的魚刺,卡在他的喉嚨里,不上不下,讓他坐立難安。宇文丞相的命令是挖地三尺,任何一絲可能都不能放過。他馮石能從一個小兵爬到校尉,靠的不是武勇,而是比獵犬更敏銳的直覺和不放過任何疑心的謹慎。
他轉過身,看著兩名親兵牽著馬,正準備出發。
“聽著,”馮石的聲音低沉而冷硬,“你們的任務不是抓人,是跟著。他們若真進城求醫,你們就在城外盯著,看他們從哪個門出來,去了何方。他們若是不進城,而是沿江繼續往下,你們就保持在看不見船,但能聽到馬蹄聲的距離,遠遠吊著。記住,不要打草驚蛇,我要知道的,是這條魚,到底要游向哪個水潭。”
“頭兒放心!”兩名親兵翻身上馬,他們雖不理解馮石為何對兩個窮哈哈如此上心,但執行命令是他們的天職。
馬蹄踏在濕潤的泥地上,發出沉悶而富有節奏的“噠、噠”聲,很快便消失在江岸的拐角處。馮石這才收回目光,心中的煩躁感稍稍平復。他寧愿這是自己多心,白費兩個手下的腳力,也不愿放過任何可能導致他萬劫不復的疏漏。
……
小舟已經順流而下了十數里,徹底看不見渡口的影子。
江面變得開闊,兩岸是連綿的青山,山腳下的蘆葦蕩里,不時有水鳥被驚起,撲棱著翅膀掠過水面。陽光穿透薄霧,灑在江上,碎金一般閃爍。
那份壓在心頭的沉重與危機感,終于隨著這開闊的江景,漸漸消散了。
蕭美娘蜷在烏篷里,背靠著船板,整個人都松弛下來。她緩緩地伸出手,指尖觸碰了一下自己蠟黃粗糙的臉頰,那陌生的、凹凸不平的觸感讓她微微蹙眉,隨即又有些想笑。
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因為變得丑陋而感到安全。
她側過頭,看著船尾那個男人的背影。楊辰已經不再是那個卑躬屈膝的“楊阿牛”,他重新挺直了腰背,沉默地劃著船槳。槳葉入水,蕩開一圈圈漣漪,動作沉穩而有力。陽光勾勒出他寬闊的肩線,那件粗布短衫被風鼓起,顯出底下結實的肌肉輪廓。
剛才在渡口,他跪下去的那一刻,蕭美娘的心跳幾乎停了。她身為皇后,何曾見過一個男人,一個隋室宗親,為了她,在叛軍校尉面前,像條狗一樣跪地哭嚎。那份屈辱,比刀子割在她身上還要疼。
可也正是那一跪,徹底擊碎了她心中最后的那點猶疑和隔閡。
這個男人,可以是為了她單手擎鼎的霸王,也可以是為了她跪地求生的走卒。他所有的強大與卑微,都只為了一個目的——讓她活下去。
“楊郎。”她輕聲開口。
“嗯?”楊辰沒有回頭,只是應了一聲。
“剛才……委屈你了。”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含的歉疚。
楊辰劃槳的動作頓了頓,隨即又恢復了原有的節奏。他像是渾不在意地笑了笑,聲音被江風吹得有些散:“能活命,就不算委屈。再說,我這輩子跪天跪地跪君王,多跪一個叛軍校尉,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膝蓋有點疼,回頭三娘你得幫我揉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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