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卯時未至,天色將明未明。
沈青瀾起身時,秦媽媽已備好盥洗之物。今日李皇后設宴,她需提早入宮。鏡中的女子眉眼沉靜,雖一夜輾轉,神色卻不見倦怠。
“姑娘今日這身正好。”秦媽媽為她整理衣襟,那件淺碧色宮裝在晨光中泛著柔和的色澤,“不張揚,也不失禮數。”
沈青瀾對鏡整理發髻。今日她梳了個簡單的單螺髻,簪一支羊脂白玉簪,耳邊墜一對珍珠耳,通身素凈。她知道,今日這場宴席,比的不是華服美飾,而是心智定力。
“媽媽,昨日囑咐的事可都安排好了?”沈青瀾輕聲問。
秦媽媽點頭:“姑娘放心,已照您的吩咐,讓小廝在宮門外候著。若宴席上有什么變故,會立即傳消息給殿下。”
沈青瀾略略安心。蕭景玄今晨寅時便已入宮上朝,臨行前囑咐她務必小心。她知道,今日這場宴席,不僅是她與李皇后的交鋒,更是靖王府與齊王府在后宮這場不見硝煙的戰事中的一次較量。
辰時初,馬車駛出靖王府。晨霧未散,京城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沈青瀾掀起車簾一角,望向巍峨的宮城輪廓。三年了,她又要踏入那個地方,只是這一次,她不再是那個任人欺凌的罪臣之女。
宮門前已有不少馬車等候。各府誥命陸續抵達,華服美飾,珠圍翠繞,皆是三品以上官員的家眷。沈青瀾的馬車停在宮門外,她扶著秦媽媽的手下車時,立時引來不少目光。
“那是誰家的女眷?怎么從未見過?”
“聽說是靖王府的長史,沈文淵的女兒。”
“罪臣之女?皇后娘娘怎么請她來?”
竊竊私語聲傳入耳中,沈青瀾恍若未聞,神色平靜地遞上請柬。守門太監驗過后,恭敬行禮:“沈長史請。”
今日宴席設在御花園的“擷芳亭”。時值深秋,園中菊花正盛,金盞、銀臺、瑤華、玉蝶,各色名品競相綻放,織就一片錦繡。然而比花更引人注目的,是亭中那位身著明黃色鳳袍的女子――李皇后。
沈青瀾行至亭前,依禮參拜:“臣女沈青瀾,拜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
亭內霎時一靜。所有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李皇后緩緩抬眸,打量她片刻,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平身。賜座。”
有宮女搬來繡墩,放在最末的位置。沈青瀾謝恩落座,腰背挺直,姿態從容。
“皇后娘娘今日設宴賞菊,各府誥命齊聚,真是盛事。”坐在李皇后身側的鎮北侯夫人王氏笑著開口,目光似不經意地掃過沈青瀾,“只是這位……沈長史,倒是面生得很。”
沈青瀾垂眸:“臣女在靖王府任職,平日少有機會入宮,夫人不識也是常理。”
“哦?”王氏挑眉,“沈長史在靖王府,所任何職啊?”
“長史一職,輔佐殿下處理文書典籍,協理府中事務。”沈青瀾答得不卑不亢。
“女子為官,倒是稀奇。”王氏掩口輕笑,“不過沈長史出身書香門第,想必是有些才學的。今日賞菊,不如也作詩一首,讓大家品鑒品鑒?”
這是要給她下馬威了。席間眾人都屏息以待。
沈青瀾抬眼,迎上王氏的目光:“夫人說笑了。今日皇后娘娘設宴,在座諸位夫人皆是誥命之身,才德兼備。青瀾才疏學淺,不敢班門弄斧。”
“沈長史過謙了。”李皇后忽然開口,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本宮也聽聞,沈太傅當年才名冠絕京城,你既是他的女兒,想必家學淵源。今日既來了,便作一首,也讓本宮瞧瞧。”
話說到這份上,已不容推拒。
沈青瀾起身,行至亭邊。園中菊花千姿百態,秋風吹過,暗香浮動。她靜立片刻,緩緩吟道:
“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
不畏寒霜侵玉骨,只將清氣付瑤琴。”
詩畢,亭內靜了一瞬。
“不畏寒霜侵玉骨,只將清氣付瑤琴……”一位身著湖藍色褙子的夫人輕聲重復,眼中閃過贊賞之色,“好氣節。”
沈青瀾認得她,是禮部尚書周延年的夫人陳氏。周延年是清流領袖,與沈文淵曾有同窗之誼。
李皇后深深看了沈青瀾一眼,唇角笑意不變:“確是佳句。賞。”
有宮女端來一盤金錁子。沈青瀾謝恩接過,心中卻無半分喜悅。她知道,這不過是開場。
果然,宴至中途,李皇后忽然道:“今日菊花雖好,卻少了些助興的雅事。聽聞沈長史擅書法,不如為本宮抄錄一首詠菊詩,也好讓姐妹們帶回去賞玩。”
這是要當眾考較了。若寫得好,是應當;若寫得不好,便是才不配位。
沈青瀾放下茶盞:“臣女遵命。”
宮女早已備好筆墨紙硯。沈青瀾走至案前,略一沉吟,提筆蘸墨。她寫的是前朝名士林逋的《山園小梅》中的詠菊句,行筆從容,字字清峻。
“好字!”陳氏夫人忍不住贊道,“這字有柳公權的骨架,又有趙孟\的韻致,難得,難得。”
李皇后看著那幅字,眼中神色復雜。她見過這字跡――不,不是見過,是曾經讓人模仿過類似的筆跡。淑妃當年那些“私通外臣”的信件,便是由一位擅長模仿筆跡的能人所偽造。而眼前這女子的字,與那能人的筆法,竟有三分相似。
“沈長史這手字,是跟誰學的?”李皇后狀似無意地問。
沈青瀾擱筆:“幼時隨家父習字,后來在宮中為奴時,得空便臨帖,并無特定師承。”
“哦?”李皇后指尖輕叩案幾,“那沈長史可曾聽說過,有人能模仿百家筆跡,幾可亂真?”
亭內氣氛陡然一凝。
沈青瀾心中警鈴大作,面上卻不動聲色:“臣女孤陋寡聞,未曾聽說。”
“是嗎?”李皇后笑了笑,“本宮倒是聽說過。據說前朝有位能人,只要看過一遍的字,便能仿得九成相似。這種人若是用在正途,是才;若是用在邪路……”她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著沈青瀾,“那可就是禍了。”
沈青瀾垂眸:“娘娘說得是。才德需兼備,有才無德,終究是害。”
李皇后盯著她看了許久,忽然轉了話題:“說起來,淑妃妹妹生前也愛菊花。她宮里那幾盆墨菊,還是本宮當年贈的。可惜啊……”她嘆了口氣,“紅顏薄命。”
這話說得突兀,席間幾位年長的夫人都低下頭,不敢接話。淑妃之死是宮中禁忌,更是靖王蕭景玄心中最深的痛。李皇后此刻提起,分明是在試探沈青瀾的反應。
沈青瀾袖中的手微微收緊。她想起蕭景玄說起母親時的眼神,想起那雪夜跪求的十歲少年。但她不能動怒,更不能失態。
“娘娘慈心,至今仍記得淑妃娘娘喜好。”她聲音平靜,“想必淑妃娘娘在天有靈,也會感念娘娘厚誼。”
這話答得滴水不漏,既未觸及淑妃死因,又全了皇后面子。李皇后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笑道:“你倒是個會說話的。難怪靖王看重你。”
宴席繼續,絲竹聲起,舞姬翩躚。沈青瀾安靜用膳,不再多。她能感覺到,有不少目光在暗中打量她。有好奇,有審視,也有敵意――那是幾位與齊王府交好的誥命。
未時三刻,宴席將散。李皇后起身,眾夫人隨之站起。
“今日盡興,諸位夫人可隨意在園中賞玩片刻。”李皇后說著,目光落在沈青瀾身上,“沈長史,你陪本宮走走。”
來了。沈青瀾心中一凜,面上恭敬應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