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春宮位于內廷東側,雖不及中宮皇后殿宇的莊重恢弘,卻因李貴妃多年的盛寵經營,處處彰顯著精巧與富麗。殿宇連綿,飛檐斗拱,廊廡下懸掛著精致的宮燈,即便在白日,也透著一股靡靡的奢華之氣。
沈青瀾跟在引路的內侍身后,垂首斂目,步履沉穩。心中縱有千般思量,萬種警惕,面上卻不露半分。她深知,在這龍潭虎穴之中,一絲一毫的情緒外露,都可能成為致命的破綻。
穿過幾重殿門,內侍并未將她引向正殿,而是拐入了一處偏殿。殿內陳設清雅,與主殿的富麗堂皇不同,多寶閣上陳列著古玩玉器,墻上掛著幾幅山水畫作,靠窗設有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案上筆墨紙硯俱全,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與墨香。
齊王蕭景琰正負手立于窗前,望著窗外一叢開得正盛的碧竹。他身著杏黃色四爪蟒袍,頭戴金冠,身形高大,面容與蕭景玄有幾分相似,卻更顯凌厲張揚,眉宇間蘊著一股久居人上的倨傲與陰鷙。
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目光如鷹隼般落在沈青瀾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探究。
“奴婢沈青瀾,參見齊王殿下。”沈青瀾依禮跪下,聲音平穩無波。
蕭景琰并未立刻叫她起身,而是踱步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那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她的皮囊,看清內里的真實。
“抬起頭來。”他命令道,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沈青瀾依抬頭,目光卻依舊恭敬地垂落,不與他對視。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視線在她臉上逡巡,似乎在評估一件物品,又像是在搜尋某種痕跡。
“果然生得一副好相貌,難怪……”蕭景琰語意不明地輕笑一聲,話鋒一轉,“聽聞你擅書法,能模仿百家筆跡,可是真的?”
“殿下謬贊。奴婢不過略通皮毛,不敢當‘擅長’二字,更不敢妄模仿百家。”沈青瀾語氣謙卑,將姿態放得極低。
“不必過謙。”蕭景琰走回書案后坐下,指了指掛在對面墻上的一幅畫卷,“本王新得了一幅前朝大家的《秋山問道圖》,據說頗有爭議,有大家認為是后人摹本。你來看看,這畫上的題跋筆跡,可有蹊蹺?”
沈青瀾這才應聲起身,緩步走到那幅畫前。畫作氣勢磅礴,筆墨酣暢,確屬精品。她的目光落在畫角那幾行小楷題跋上,心中了然。鑒賞畫作是假,考校她的眼力,試探她的底細才是真。
她凝神細看片刻,心中已有了判斷。這題跋筆法精到,形神兼備,幾乎可以亂真,但……在幾個極細微的連筆和收鋒處,還是透出了一絲刻意模仿的匠氣,少了原主筆下的那份渾然天成的灑脫。
“回殿下,”沈青瀾組織著語,既不能顯得無能,也不能過于鋒芒畢露,“此畫筆墨精妙,意境高遠,確系佳作。至于這題跋……筆力遒勁,結構嚴謹,幾可亂真。只是……細觀其‘道’、‘心’二字的轉折之處,稍顯滯澀,似乎……少了幾分原主筆下的自然韻致。奴婢淺見,或有不當之處。”
她點到即止,既說出了關鍵,又留有余地。
蕭景琰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更深的審視。他確實找人仿了這題跋,連宮中幾位老翰林都險些瞞過,沒想到竟被一個罪臣之女看出了破綻。此女在書法上的造詣,果然非同一般。
“哦?看來沈女史果然名不虛傳。”蕭景琰語氣聽不出喜怒,“那你可能看出,這仿筆之人,師承何路?筆法可有熟悉之處?”
這個問題就更加刁鉆且意味深長了。他是在試探她是否與宮外某些特定的筆跡高手有所關聯?比如……那個可能存在的“妙手書生”的傳人?
沈青瀾心念電轉,面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茫然與思索,片刻后搖頭道:“奴婢愚鈍,只能看出摹仿之跡,卻難以斷定其師承。天下筆法流派眾多,相似者亦有不少,奴婢見識淺薄,不敢妄加揣測。”
蕭景琰盯著她,試圖從她臉上找出一絲一毫的偽飾,然而那雙清亮的眸子只有坦誠與謹慎。他沉默片刻,忽然換了話題,語氣變得隨意,卻更透著一股無形的壓力:
“聽說你昨日出宮采買絲線,夜宿宮外?宮中規矩,女官無故不得外宿,你可知罪?”
來了!真正的發難開始了。
沈青瀾再次跪下,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恐,卻依舊條理清晰:“殿下明鑒。奴婢確是奉命出宮,為織造處采買一批江南進貢的冰蠶絲。此絲珍貴,需當面驗看,因與貨商約定時間晚了些,清點交割完畢已是宵禁時分,無法趕回宮中。奴婢已向織造處管事嬤嬤報備,并有采買票據和貨商出具的留宿憑證為證。并非無故外宿,請殿下察查。”
她將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和憑證再次搬出,態度恭順,理由充分。
蕭景琰把玩著拇指上的玉扳指,慢條斯理地道:“哦?是嗎?可本王怎么聽說,昨夜京城不太平,有幾伙賊人似乎在搜尋什么……一個中年書生,一個宮女打扮的女子。沈女史昨夜,可曾遇到什么異常?或者……聽到什么風聲?”
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緊緊纏繞著沈青瀾,不放過她任何一絲細微的反應。
沈青瀾心中凜然,知道這才是今日召見的真正目的。她抬起頭,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訝與后怕:“竟有此事?奴婢……奴婢昨夜一直在南城‘錦繡軒’絲線鋪的后院客房休息,并未出門,也未聽到什么動靜。若是知道城外如此不太平,奴婢……奴婢定不敢留宿。”她說著,聲音微微發顫,似乎心有余悸。
“南城‘錦繡軒’……”蕭景琰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眼神莫測。他自然派人去查過,那家鋪子確實存在,也確實做宮里的生意,掌柜的也證實昨日有位宮里的女官來采買并留宿。一切看似天衣無縫。
但他就是覺得不對勁。沈青瀾出現的時機,她那份超乎尋常的冷靜與才學,以及昨夜那隱約指向她的搜尋風波……都讓他心生疑慮。尤其是,他隱約察覺到,老七蕭景玄似乎對這名罪臣之女,有些過于“關注”了。
“你與靖王,可曾相識?”蕭景琰忽然拋出一個極其尖銳的問題,目光如炬。
沈青瀾心臟猛地一縮,幾乎要跳出胸腔。她強迫自己維持著表面的鎮定,甚至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茫然與惶恐:“靖王殿下?奴婢……奴婢身份卑微,只在年節宮宴等場合,遠遠見過殿下天顏,并無交集。殿下何出此問?”她將問題輕輕拋了回去,眼神純然無辜。
蕭景琰盯著她看了許久,殿內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檀香裊裊,唯有更漏滴答作響。
就在沈青瀾感覺后背已被冷汗浸濕時,蕭景玄忽然輕笑一聲,打破了沉寂:“罷了,不過是隨口一問。起身吧。”
“謝殿下。”沈青瀾暗暗松了口氣,依起身,依舊垂首而立。
“你的書法確實不錯。”蕭景琰語氣緩和了些,仿佛剛才的咄咄逼人從未發生,“本王這里還有些古籍殘卷,上面的字跡模糊難辨,日后少不得要勞煩你幫忙謄錄辨識。”
“能為殿下效勞,是奴婢的榮幸。”沈青瀾恭敬應道。她知道,這并非結束,而是一種更長線的監視和控制。齊王并未完全打消疑慮,他要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慢慢觀察。
“嗯,退下吧。”蕭景琰揮了揮手,似乎失去了繼續交談的興趣。
“奴婢告退。”沈青瀾行了一禮,緩緩退出偏殿。直到走出長春宮很遠,來到一處無人的宮墻角落,她才允許自己靠冰冷的墻壁,微微喘息,平復那狂跳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