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斐然蹙眉不解,抬手摸了摸,手感確然有些粗糙,衛常在見狀拔出瀲滟,以刃面作鏡,微微傾身,將她面容照出。
寒刃之上,原本皙白的臉塵土遍布,還劃有幾道明顯的泥印,整個人如珠蒙塵,唯有一雙眼尚且清潤分明。
林斐然凝神看了片刻,抬手抹擦,反倒越抹越灰,她一時無。
“算了,找到水再洗,你先前給我傳了兩次信,是想說什么?”
“既然收到我兩次信,為何不回?是我什么地方惹得文道友不快么?”
他很會說話,一句就將林斐然堵得欲又止,只得回道:“沒有,無暇罷了。”
衛常在沒有介懷,面上仍舊殘留幾抹笑意,他細細打量過她,又將瀲滟遞到她手中,兀自從芥子袋中拿出一塊絹布與一壺玉泉,泉水潤過,細絹顏色漸深。
絹布角落處繡有一株寒梅,枝斜花艷,栩栩如生,頗有江南繡娘的柔婉之風,但這是衛常在繡的。
剛在一起那年,兩人一同在洛陽城過乞巧節,有位繡藝高超的巧娘告訴他們,若是有情人能按照她們的繡法互贈香帕,便可白首一生。
林斐然知曉她們只是想將莊子里的繡帕賣出,心照不宣地買了兩塊,算是討個彩頭,但衛常在沒有聽懂,他直接進了布莊,學了一整日繡藝。
貌若皎月,又悉心好學的少年,無需費力便討得不少繡娘喜歡,在他交了些微學費后竟也愿意傾囊相授。
那日,他學了一日,林斐然等了一日。
乞巧節后的一月,二人照常打坐修煉,他忽然取出一張錦帕給她,什么也沒有說,靜默的眼中只映著她的身影。
那張錦帕上便是一枝寒梅,顏色極為紅艷,即便是在雪日也似乎透著一陣生氣。
思緒飄散間,錦布已然浸潤,他微微傾身而來,烏瞳中靜靜映著她,一如往日。
林斐然的眉頭忽然蹙起,她略略歪頭躲開,衛常在的手便停在原地,他眼睫微顫,笑意全然斂下,視線晃晃落在她面上,薄紅的唇輕啟,吐息在她頰邊。
“……文道友,怎么了。”
林斐然后退半步,移開視線,伸手接過錦布:“于禮不合,我自己來便好。”
衛常在看著她:“修士,也在意凡俗禮法么?”
林斐然隨手擦了幾下,沒有回視:“修士也是人。”
衛常在再未開口,他當然知曉,如果不是林斐然講禮,他現在這個“生人”身份早被她拒之千里。
但他們還“在一起”的時候,禮法是模糊的,他可以近身,可以同她并肩而行,一旦離開,這些特權便都隨之消失。
林斐然并未在意他的神情,開口問道:“衛道友,你還未曾回答,為何傳信于我?”
衛常在眼睫垂下,只能從這般距離中感受她的氣息,他悄然嗅過,帶著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貪戀。
“先前同門內弟子相聚時,尋芳長老也在,她得了不少花令,此時正在尋你的路上。”
林斐然手一頓,不解道:“尋我做什么?”
衛常在接過她手中的錦帕,收入芥子袋中,抬眼道:“你忘了么?她要殺你。”
林斐然這才憶起往事,她將瀲滟遞回,轉身離開:“要來便來,我并不懼她,道友到此就是為了告知此事?”
衛常在跟了上去:“不是。”
說完這話,他便再沒開口,林斐然實在不懂,卻也不想多問,快步朝城內走去,但不論如何,都擺脫不了綴后的身影。
林斐然停下腳步:“衛道友如果無事,可以自去取花令了。”
“……我有事。”
衛常在沉默半晌,才說出這三個字,但他的腳步終歸是停了下來,即便她抬步離開,他也再未跟上。
于是,只余一道幽然的視線黏在身后,不遠不近,擺脫不得。
林斐然索性將他拋之腦后,往鐘樓而去。
此時正臨近斬殺花農之際,原本寂靜的城中忽而躁動起來,街巷上人影漸多,林斐然的步伐也逐漸加快。
路過一間并未燃燈的藥鋪時,她忽而聽到里間傳來一聲痛苦的呻|吟,于是腳步一轉,落到門前。
她調勻呼吸,透過縫隙向里看去,目光微頓,里間正是消失已久的橙花與齊晨。
橙花似是寒癥發作,正倒在他懷中顫抖,而齊晨一時要制藥,一時要抱住她,動作便顯得拘謹慌亂起來,更別提附近隨時有修士會破門而入……
林斐然猶豫片刻,叩響木門,而齊晨仿佛早便知曉門外是誰,頭也未抬道:“請進。”
林斐然推門而入,齊晨百忙之中抽空看她一眼,開口道:“勞煩使臣將我妻子扶住,我去配藥。”
林斐然面色微訝,卻還是依扶住橙花:“你認出我了?”
齊晨起身走到柜前,十分熟稔地抓出幾味藥:“認不得你,但是認得妖尊,他身邊總有六位使臣,略作猜測便知你是誰。”
橙花不在身側時,他說話便帶有十足的漠然冷意,就連那般昳麗的面容也被沖淡幾分。
他配藥間隙看向門外,開口道:“那人是誰,一直跟著你。”
林斐然回身看去,一道模糊虛影遠遠投在木門前,毫無遮掩,她嘆了口氣:“不必管他,他既愿意待在門外,便由他守門。”
齊晨應了一聲,不再開口,他對橙花以外的事本就不感興趣,既是林斐然熟識之人,他便不必動手除根,只安心配藥。
藥鋪內總泛著一陣獨特的清苦之味,叫人口舌發麻,他卻渾不在意,將炙過許久的藥材碾作粉末,又倒上甘露調和,化作酸臭的稠膏,隨后匆匆走到橙花身側。
林斐然低頭看去,橙花此時雙唇含笑,眼內無神,正是花農之狀,可她偏偏又寒得打顫,睫羽上覆了成淡淡的霜華,唇色發白,一口一口呼出白氣,間或逸出幾聲痛苦的呻|吟。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