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斐然轉身看去,面色疑惑,卻見辜不悔已然放下幕簾,坐到石上,似無所覺般吃著肉串,蹀躞帶上掛著的佩劍四散。
那富商仗著人多,指著此處道:“宵小之輩也想入春城,覓仙緣,癡心妄想!”
細看之下,余下百姓竟無一人反對,大多怒視此處,神色忿然。
林斐然站到辜不悔身前,他一怔,抬頭看去,少女身影筆直,比這林間高枝相比也不遑多讓。
她看過眾人,問道:“你們這話什么意思?”
對面有人見她神色清正,眉眼困惑,似是當真不知曉,一時忍不住大聲說道。
“他是辜不悔,殺人狂魔!當初他為了幾個修士,竟血洗蓮方鎮,實在喪心病狂,小姑娘,你敢與他同行,小心命喪其手,他可是能將修士斬于刀下的惡人!”
林斐然倒是不知此事,她只知道當年辜不悔以一敵四,力戰登高境尊者,救了一戶人家。
她轉頭看去,辜不悔卻仍無辯解之意,只對她道:“確實有這么一樁。”
見他認下,方才還同他說話的北原百姓默然后退半步。
不論在何處,不論有何緣由,一個幾乎屠了一鎮百姓的人,只會是萬人唾棄的惡鬼。
對面之人見狀冷笑:“恐怕迄今為止,還有不少人稱你為‘人俠’罷?真是可笑至極,人俠竟會為了修士反手屠殺孱弱的凡人,天下豈有此等荒謬之事?你不配為俠!”
嘩然之下,有一老者聽聞這話,渾濁的眼中浮起一陣悲痛,他指向此處,枯瘦的指顫抖:“好啊,原來你就是辜不悔,老頭我行至春城就是為你而來!蒼天無眼,我便要求求城中圣人,以你之性命換回我兒!他們到底犯了什么樣的滔天大罪,要你血洗一鎮百姓?!”
有人低聲道:“可他不是也救過許多人嗎?”
“他救的又不是我!”老者直直盯來,仿佛要將眼前人望出一個洞,“辜不悔,你等著,天道輪回,總要報在你頭上!”
稠密的樹林間偶爾灑下幾許日色,辜不悔坐在濃蔭下,幕簾掩去他所有神情,靜默許久后,他又湊上前問:“大娘,這寒癥到底是何時起始的?是一人患病,還是突然之間全部染疾?”
聲音一如既往的明朗,仿佛方才的痛心指摘,他一句沒有入耳。
“臉比城墻厚,心比黃蜂毒,這就是人俠!阿囡,就是他害死你爹爹!”
小孩聞抹了抹眼,情急之下,將手中吃剩一半的白饃扔出,但因力道不夠,只摔上辜不悔的袍角。
他卻突然頓住,隨即撿起饃饃起身,高大的身影遮蔽了幾許日色,腰上懸掛的六把長劍肅冷無光,紗簾后的面容背光而視,越發沉郁難見。
老者立即將孩童護到身后,慌亂望向四周,大喊道:“人俠要動手了,欺辱孤寡小兒,此處還有仙長在場,你、你膽敢胡來!”
辜不悔卻只是撓了撓后背,隨手卻又精準地將白饃扔到小孩懷中,散漫道:“食物精貴,入城后有沒得吃都難說,還是自己留著罷。”
罷,他竟看向林斐然,紗簾后又露出一口白牙:“還有沒有肉包,我想屯點,還用靈玉和你換。”
林斐然只是看他,一雙澄澈的眸子偶有波瀾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訕笑道:“不愿便算了,若你想為他二人出頭,我也只好就此歡迎——”
林斐然將腰間芥子袋解下,直直扔到桌上:“這里面裝的全是食物,我可以把它們連同這個芥子袋贈你,但我有一個問題要問。”
她方才給出包子是為了換他一個肯定,現下又是問什么呢?要問小鎮一事?要替這些人問道出頭?
辜不悔毫無芥蒂笑道:“你可以問,但若不能說的,我不會回答。”
林斐然往前走了兩步,兩人相距不過半米,他能看到她眼中的明凈與執拗,這眼神太過熟悉,他過往時常在鏡中相見。
他聽她問道:“俠是什么。”
辜不悔笑了,他笑了許久,雙手搭在身側六柄劍上,逆光而站,笑罷,他輕聲說道:“俠什么也不是。”
林斐然微怔,辜不悔卻沒有再繼續,只是伸出雙手討巧般道:“小妹妹,這可是我最真心的回答,這個芥子袋我便拿走了?”
林斐然并未開口,她回身看向坐在林間的百姓,他們或是看戲,或是仇恨,或是不屑,每一分情緒都如此真實,她不知他們話中幾分真假,同樣,她也不知辜不悔話中幾分真假。
辜不悔就在此處,他們卻因為懼怕不敢上前,只得以口泄恨,怨聲載道,罵聲極難入耳。
她只知道,人人稱頌的大俠,早已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難怪他要遮掩疤痕,難怪他要覆面而行,他的臉一旦露出,便會為他帶來指責與謾罵。
“下一批可以入城了!”
前方傳來喜氣洋洋的高呼,一群人立即起身,罵罵咧咧收拾行李,臨行前還看他一眼,目光怨毒而恐懼。
那小孩終究還是將那個白饃扔砸回來,離得不遠,狠狠摜入幕簾。
這或許是辜不悔受過的最輕的反抗。
他接住白饃,將芥子袋掛在腰間,咬了一口,無謂道:“有時候還是白饃香。”
春城前空出一片位置,便有人爭先恐后搶入,林間百姓也匆匆而去,一時間只余紛亂的腳步聲。
這時候,坐在中心靜靜望著他們的圣女起身,她不知看了多久,緩步行至二人身前,林斐然這才注意到她并未穿鞋,始終赤足。
“即將入城,特此拜別二位。”
罷,她行了一個蓮花禮,雙手合十又結作慈悲印。
辜不悔吃著白饃,對她頷首,隨即問道:“圣女可知從此處如何去北原?行西北方向嗎?”
圣女聞詫異,蒙白的眼微合,又道:“是,往西北去,路過中州便可徑直北上。”
說完,她便帶著北原子民轉身離去,纖長的身影緩行在林間,十步一叩,虔誠而安靜。
謝看花上前來,看過辜不悔,他不知真相,自然不會有什么怨懟,只抬頭看向樹頂:“白翡道友,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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