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林斐然聽到一點眨眼聲,極輕極慢極細,好似眼瞼一點點睜開時拉扯出的膠著之音。
隨即頻率漸漸加快,重合的聲響如同老蟲振翅,聽得人脊背發麻。
一股凜然清氣躥至心間,心神終于寒涼半分,她扶額睜眼,那黏著之音驟然消失,咕嚕的一聲,某顆珠子落地,她凝神看去,正是那由逸散劍骨凝成的芳珠。
四下幽暗,唯有這顆珠子散著微光。
她俯身拾起,再抬頭,倏而對上滿室的眼,心下重重一跳。
原來此處并非幽室,四周雙目遍布,宛如繁星,一只又一只,瞳仁大得詭異,又黑白分明,像極了稚童之眼,它們不停眨動,黏稠的眼皮開合間聲響不斷。
“林斐然,你可認錯?”一聲童音響起,天真無邪。
林斐然看著這些眼睛,只覺得目眩神迷,卻仍在心神震蕩之間反問道:“我何錯之有!”
“眼睛”們哈哈大笑,如同幼童玩鬧,一聲接一聲,嗡嗡作響,笑得人耳聾心鼓:“入此界者,均是入魘邊緣的修士。修道卻入魘,是有虧心,罰!”
一道金光雷霆從天而降,直朝林斐然劈下,將她劈得半跪在地,口中血沫橫出。
心神震蕩間,她眼前忽然閃過什么。
一道身影自暗色中走出,白發鶴袍,臂搭拂塵,目含清風,步履輕盈,如仙人降世一般,他一出現,那四周的眼竟都安靜下來,只移著眼珠四處打量。
此人不是張春和又是誰。
他走到林斐然身前,盤腿坐下,聲音溫和:“抱歉,孩子,這明鏡高懸內含有清正之氣,雖可助入魘之人保持清醒,卻還需要金雷震懾,本就不是對付你的,不必介懷。”
林斐然好似并未聽到他的話,良久,她才從那道雷光中醒來,慢慢動了身子。
她并未看向張春和,只神情奇怪,喃喃道:“看來,我腦子里真的少了點東西,該找個人看看了。”
方才一道金雷劈下,震蕩間,她竟又想起一點往事,一點從未記起的往事。
比如,她早在孩童時,便知曉自己穿書一事。
喉間發癢,林斐然咳嗽兩聲,又咳出些血沫,她收斂思緒,轉看向張春和:“這道雷,是你放的?”
她突然想,若是能改良些許,再多劈一劈,會不會記起更多?
張春和并不介意她的無禮,只道:“這道雷光于你無害,之所以吐血
,蓋因為你入了魘。尋常人至少要歷經十道方可清明,你甚至不需一道,這很好。”
林斐然看他:“你一直在鏡中?方才鏡外的一切你都看到了?”
“是。”他坦然認下,腕上菩提子瑩潤生光,“給出這面寶鏡只是為了有備無患,誰知竟真的用上了。”
“你倒是很坦然。”林斐然并未坐下,而是站著身,垂眸看他,“不知污蔑我偷盜靈寶時,是否也是這副道貌岸然的模樣。”
“非我污蔑,這是太徽同弟子的解釋之詞,不過我也不推脫。”張春和并未在意,他笑道,“我甚少有機會同門下弟子對坐論道,今日倒正好有此時機。
以你的天資,這劍骨不僅無用,還可能拖累于你,何必存之?”
林斐然笑了,只是這笑聲頗冷:“是否無用也該我這個主人說了算,你算什么,竟也來評斷?若是靈骨長在你身上,你也愿剖去?”
張春和看她,不躲不閃,眼中竟有一份祥和與靜然:“有何不可?若是我有劍骨,能助常在踏上天人合一之道,筋骨下剖三寸又何妨?可我沒有。”
林斐然道:“就是沒有,所以才覺得無謂。”
張春和站起身,搖搖頭,聲音悠長:“孩子,你自小在山上長大,不知曉這悠悠眾生,有的命比泰山,有的賤若鴻羽。你不知曉,人,生來就是有分別的。”
林斐然冷聲道:“你覺得你是哪類?”
“我?”張春和看她,笑道,“我自然也是賤若鴻羽之人。不論是你、是我、還是道和宮中的任何一人,除了零星幾位天驕之外,都一樣。”
說完這話,他看到林斐然越發冷然的眼神,也并不覺得冒犯。
“大道三千,有人直入青云,有人止步腳下,這是分別;人間百態,有人珠玉在懷,有人凍死門前,這是分別;萬物生靈,有的傲立群峰,有的落其口腹,這亦是分別。
究其所以,不過天地規則,不過道法自然,你只是太小,所以不懂,所以不認,所以憤怒。”
林斐然看著他,久違地想起了張春和的道號。
張春和,號憫春真人。
春盡冬來,百花悲艷,舍身而令春和,則萬物同道,仙人歸心。
“原來所有在你眼中,我合該獻出劍骨。”她心間泛起一絲冷意,“你這樣為他爭奪,助他登天人道,又是為了什么?”
張春和看向她,臂間拂塵微動,只吐出兩個字:“道和。”
“真是大義凜然。”
好像她才是惡人一般。
林斐然雙目依舊緋紅,神情卻安靜下來,她握著手中芳珠,問道:“如此急切要我的劍骨,不是因為它即將養成,對么?”
張春和細細看著她的神情,忍不住感嘆:“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逼近入魘后還能保持清醒的少年人,若不是你的脈弱之癥藥石無醫……罷了。”
他嘆息一聲。
“養成的托詞,的確是說給他們聽的。我急切,是因為你道心蒙塵,心齋不凈,導致靈骨逸散,如果再不快些,劍骨就要沒了。”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林斐然沉默不語,四周那原本安靜的眼睛也活泛起來,它們窸窸窣窣眨動,十分好奇,那大得駭人的瞳仁轉得扭曲,試圖看清她此時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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